《河山圖》 章節(jié)介紹
有一種小說,它能治愈傷痛,忘記昨天,擁抱明天。它就是治愈系小說《河山圖》,作者是當紅作家蘇啟文?!逗由綀D》第9章內(nèi)容概述:大雨如注,唐楓直挺挺地跪在張公館的門前,他已經(jīng)高聲哀求了足足一個小時,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張百川遷怒于唐楓,不準進張公館.........
《河山圖》 9 改換門庭 在線試讀
大雨如注,唐楓直挺挺地跪在張公館的門前,他已經(jīng)高聲哀求了足足一個小時,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張百川遷怒于唐楓,不準進張公館,讓他在雨中思過。此刻的唐楓感到喉嚨像是火燒似的,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冰冷的雨澆灌在他的身上,他的棉衣已經(jīng)濕透,如同一個水泥袋一般緊緊裹住他。遭到毆打的部位逐漸麻木,雙膝更是失去了知覺。那群守候在張公館的天地社老大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走過他的身邊時,每個人都露出了不同的神情。有人憐憫、有人惋惜、有人事不關己,當然最多的是幸災樂禍。
唐楓跟隨張百川一年多以來,上位極快,以小字輩的身份管理生吉里賭臺,早就引起眾多老頭子的不滿。此時看到張百川遷怒于他,將他逐出天地社,不免感到出了一口氣。
經(jīng)過賀昇的斡旋,張百川終于被洛督軍釋放,他已經(jīng)被囚禁了六個多小時,飽受各種折磨,可以說是張百川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挫折與奇恥大辱。這一切,他不可能再與洛孝佳算賬,只能怪罪在唐楓身上,張百川終于命人把唐楓叫進內(nèi)堂,張百川大怒道:“我只問你一句,誰給你的權力去大人?你想讓我死得更快嗎?”張百川剛回到張公館就當著眾人的面厲聲呵斥唐楓:“托你唐大少的福,我還沒被他們給活活弄死!”
唐楓跪倒在地,低頭向張百川認錯,不敢說話。
“張老板,請你大人有大量,寬恕唐大哥這一次吧!”陳守正也跟著唐楓跪下,他跟隨唐楓闖蕩江湖,早就視唐楓為親大哥,而今唐楓受到張百川的苛責,陳守正心急如焚。
“寬恕他?”張百川從華姐手中接過毛巾擦臉,冷笑道:“小閘北,我聽阿昇說,你為了救我也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看在這份上,我連你也要一起罰!”
陳守正心頭一震,他抬頭望向趙小蝶,眼中滿含求助之意。趙小蝶猶豫再三,輕聲輕氣地說道:“張家公公,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惹上了麻煩。非常對不住你,要是再因為這件事害到了唐老大,我更加過意不去?!?/p>
聽到趙小蝶的輕聲軟語,華姐突然雙眉一挑。張百川的目光落在趙小蝶的臉上,頓時從凌厲轉(zhuǎn)為溫和。他點點頭,說道:“唐楓,既然玉老板為你求情,那么責罰可免,不過從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天地社兄弟,至于你要去哪里,不關我張百川的事?!?/p>
唐楓大驚失色,還未來得及開口求饒,張百川已經(jīng)命人將他趕出門去。唐楓雖然一身武藝,到底不敢和張公館的人動手,只能邊求情邊往后退,不一會就置身在傾盆大雨之中。
天際隱隱發(fā)白,陳守正撐著傘來到他的身邊,低聲勸道:“大哥,事以至此,你還是保重身體,我送你回去吧!”
唐楓搖搖頭,嘶啞著聲音說道:“我還能去哪里?難道回閘北嗎?當初我唐楓發(fā)誓要在法租界闖出一片天地,這就是我要的結果嗎?”
陳守正默然,他很想對唐楓說,自己愿意離開天地社,跟著他一起回閘北,大不了繼續(xù)當鐵路工人??墒寝D(zhuǎn)念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便衣探員這個職位,實在不能輕易放棄。
這時,張公館的大門忽然打開了。唐楓滿懷期待地望了過去,只見兩個女子緩緩而來,其中一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子正是華姐,身旁的丫鬟為她打著傘。
華姐慢慢走到唐楓面前,唐楓立馬跪在地上,華姐眼神復雜地望著唐楓,淡淡說道:“我盡力了,你也很累了,快起來吧!”
唐楓還不死心,苦苦哀求道:“阿姐,求你幫幫我吧,我是真心實意想要跟隨張老板的,絕無二心!我愿意接受任何懲罰,只求能重回天地社?!?/p>
華姐忍不住嘆道:“就這么一個賊窩,你至于這樣留戀嗎?”
唐楓搖頭道:“人各有志?!?/p>
華姐道:“阿楓,張老板金口一開,張公館你總是待不下去了。不過我覺得你為人忠義,不該是這樣的結局。這里有一封引薦信,是我親手寫的,你帶著這封信去找顧雨軒,他應該會收留你?!?/p>
唐楓一愣:“顧雨軒?那個蘇北大亨嗎?”
華姐點點頭:“沒錯,就是他。張老板名為天地社老大,其實他未曾拜過任何老頭子,在天地社中算不上輩分。顧雨軒卻是通字輩,他與張老板交往不多,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知道你老家在江蘇鹽城,顧雨軒應當會顧念同鄉(xiāng)之誼。”
唐楓抬頭,隔著雨簾凝視著華姐,內(nèi)心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他跟隨張百川僅僅一年,算是經(jīng)常出入張公館,但與華姐其實沒什么交集。讓他想不到的是,今日橫遭大難,雪中送炭的居然是不熟悉的華姐。陳守正從華姐手中接過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放入懷中,以免被大雨打濕。
唐楓再三向華姐道謝,華姐只幽幽嘆了一口氣,說道:“前途未卜,你好自為之。有些不切實際的遐想,應當趁早放棄罷!”目送華姐離去,陳守正小心地扶起唐楓,既然他已經(jīng)被張百川逐出門去,那么生吉里賭臺附近的房子是不能住了,只能回到閘北棚戶區(qū)去。
唐楓父母早亡,留下一間破舊的屋子給他,年久失修,屋頂還在漏水,真是外面在下大雨、屋內(nèi)在下小雨。這間屋子很小,屋檐低矮,光線很是昏暗,就是常人所說的,滾地龍不抬頭。陳守正剛剛點了一盞煤油燈,一轉(zhuǎn)頭就看到唐楓暈倒在地。
陳守正急忙上前想要抱起他,卻覺得觸手生燙,顯然唐楓正在發(fā)燒。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這一番折騰可謂是驚心動魄,唐楓本來極少生病,這次卻是心力交瘁,又在暴風雨中受了風寒,任他再身強體壯也禁受不住。
唐楓這一病,就是三天。陳守正托杜侃向巡捕房請了假,自己就留在棚戶區(qū)照顧唐楓。在這三天里,唐楓半睡半醒,不是在夢中呼喚著趙小蝶的名字,就是在苦苦哀求張百川。陳守正默默為他修好了屋頂,又背了一百斤大米儲存在灶間。
陳翠如熬了點菜粥送過來,見陳守正在灶間忙活,低聲問道:“哥,唐大哥好些了嗎?”
陳守正將最后一瓢米倒進米桶里,說道:“吃過幾貼藥,今天早上燒退了?!?/p>
陳翠如看了看里屋,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因為小蝶姐?!?/p>
陳守正急忙捂住她的嘴:“別說那么多?!?/p>
屋里傳來唐楓起身的聲音,兩人來到里間,只見唐楓已經(jīng)穿戴一新,正彎著腰湊近臉盆洗臉。
“唐大哥,不再多睡會嗎?你才剛退燒呢!”陳守正關切地說道:“翠如送了菜粥過來,你吃點吧!”
“唐大哥,你好點沒?”陳翠如微微一笑。
唐楓抬起頭,隨便抓了一條掛在面架上毛巾擦了擦臉,他看來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翠如妹妹也來啦?這幾天都是你在給我送飯嗎?辛苦你啦!”
陳翠如莞爾道:“我今天熬了點菜粥,你快趁熱嘗嘗?!?/p>
唐楓依言在飯桌旁坐下,盛了一調(diào)羹熱氣騰騰、碧綠瑩瑩的粥,鼻間聞到蔬菜與小排骨的香氣,感嘆道:“以前我只要有點不舒服,小蝶就會熬粥給我吃。她自己那么節(jié)省,卻會變著法兒給我熬菜粥。有時是豬肝菠菜粥、有時是雞毛菜小排粥,唉!我真是不爭氣?!?/p>
陳守正與陳翠如互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對唐楓的擔心。
唐楓突然往嘴里填了一大口,隨后狼吞虎咽地將一大碗菜粥喝個精光。
陳守正忙道:“慢點吃,你肚子很餓吧?”
唐楓放下碗和調(diào)羹,笑了笑:“不,我想快點吃完去協(xié)同車行?!?/p>
陳翠如邊收拾餐具,邊好奇地問道:“車行?唐大哥,你這是要改行當人力車夫嗎?”
唐楓搖搖頭,他取出那封華姐寫的推薦信,微笑道:“不是,我這是要去找江北大亨顧雨軒。華姐說的對,我既然與他是同鄉(xiāng),又有華姐的舉薦,他應該會留我當個手下。”
陳守正有點擔心地瞧著他:“你才剛剛退燒,不如再休息幾天吧!”
“那怎么行?”唐楓彎腰穿鞋:“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我要給小蝶一個幸福的未來。我知道賽鳳凰一直看不起我,總是想要拆散我們,不過我不會放棄的?!?/p>
陳翠如扯了扯陳守正的衣袖,低聲道:“哥,你勸勸他吧!”
陳守正想到之前華姐那段意味深長的勸告,總覺得所謂“不切實際的遐想”,應該指的就是唐楓對趙小蝶的愛戀。
“守正,你也回巡捕房吧!經(jīng)過那個晚上?!碧茥餮凵褚击觯骸拔遗履阍谘膊斗恳矔艿脚艛D,雖說張老板沒說要開除你,但你畢竟是跟我來的,唉!”
他打開房門,外邊風雨已停,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垃圾被水泡爛的臭味,這就是貧民窟。唐楓抓緊懷中的那封信,邁開步子,向著不確定的未來而去。
陳守正也有三天多沒有去巡捕房,杜侃也沒有來找過他。剛剛回到公共辦公室,迎面而來一名軍裝巡捕,那人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喲,小閘北,我還當你去查大案子了呢!”
另外有個便衣探員上前不冷不熱地回答道:“小閘北是張老板面前的紅人,前面那起織造廠慘案,還是張老板欽點小閘北負責的呢!不過呢,紅這種事,就像是潮水,來得太快,自然去的也快?!?/p>
陳守正知道此人當了十年軍裝巡捕,剛剛有機會調(diào)來刑事科,頗為看不慣資歷較淺的小閘北和杜侃。
這時,劉英杰帶了幾個探員走了進來,其中就有杜侃。見到陳守正,劉英杰問道:“守正,你回來了?唐大哥身體如何?好些了嗎?”
陳守正道:“謝謝劉探目關心,他已經(jīng)沒事了。”
劉英杰環(huán)顧四周,他雖然不屬于天地社,又是俠義社的閑散人員,但他處事公正,面對大佬們也不卑不亢,受到法國人的好評,因此在巡捕房里也頗具威信。被他淡淡的眼神掃過,那幾個警員都不敢再說話,低頭離去。
劉英杰道:“守正,張老板想要調(diào)你去巡邏,不過我沒同意。最近又發(fā)生了一起怪案,人手嚴重不足,你也要盡快回來幫忙?!?/p>
陳守正感激地看著他,劉英杰依舊面無表情,只是朗聲吩咐道:“阿侃,一會你把羅太太家的資料給守正看看?!?/p>
杜侃應聲來到小閘北的身邊,抱怨道:“你倒是舒服,連著三天沒來巡捕房,我可就累慘了?!?/p>
陳守正問道:“遇到很麻煩的案子了嗎?”
陳守正心知張百川此人喜歡遷怒于別人,同時生性多疑,既然他將唐楓趕出了張公館,勢必也不會再信任作為唐楓兄弟的自己。陳守正原本早就做好被調(diào)去巡邏,乃至開除的思想準備,劉英杰一力保他,身上擔負的壓力不會小。
杜侃道:“對啊,所以我這幾天都沒來找你。翠如好嗎?”
陳守正笑罵道:“你這個赤佬,怎么說著說著又牽扯到翠如身上去了?”
杜侃嘻嘻一笑:“對了,這件案子還和你那位?!?/p>
話音未落,門房大爺帶來一個女子:“陳長官,有位小姐找你。”
陳守正一轉(zhuǎn)身,只見楊寶珠雙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正笑盈盈地看著他。這次她穿了件深藍色長款呢外套,脖子上緊緊圍著一條淺格子羊毛圍巾,大衣下擺露出一段穿著白色長襪的纖細小腿。
“楊小姐。”陳守正又驚又喜:“你怎么來找我了?”
楊寶珠還未回答,杜侃指了指她,說道:“好啦,我不耽誤你啦。反正這次的案子,你找她問也是一樣?!闭f完,嘻嘻一笑,溜之大吉。
陳守正莫名其妙:“什么案子?”
楊寶珠說道:“的確是有樁怪案子。不過在此之前,有件事你能幫幫我嗎?”
巡捕房里人來人往,每個巡捕走過都要盯一眼他們。陳守正對著她做了個手勢,兩人一起離開巡捕房,沿著薛華立路慢慢朝著西面走。
楊寶珠道:“昨天。我去看過玉漱了。”
陳守正立刻問道:“她最近如何?這幾天我。我發(fā)生了很多事,所以都沒時間去看望她?!?/p>
楊寶珠停下步子,一雙漆黑的眸子看著他:“很多事?那事情解決了嗎?有為難的地方嗎?”
陳守正搔搔頭:“算是解決了吧!”
“嗯,那就好?!睏顚氈檎f道:“我昨天去看望玉漱的時候,醫(yī)生說她情況很穩(wěn)定,性命是無虞了?!?/p>
陳守正喜道:“太好了!”
“不過,”楊寶珠臉上沒有半分喜悅之色,憂心忡忡道:“醫(yī)生說她何時會蘇醒,還是未知之數(shù)。”陳守正想到江玉漱滿身鮮血的慘狀,一陣唏噓。
楊寶珠問道:“所以,我想問問你,我能代玉漱安葬江伯母嗎?”
陳守正稍稍一愣:“當然可以。我回去就幫你辦手續(xù)。”
陳守正見楊寶珠仍舊愁眉深鎖的樣子,不由奇道:“怎么了?你還有心事嗎?”
楊寶珠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江家媽媽沒多少積蓄,我是在想玉漱以后的醫(yī)藥費怎么辦?醫(y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不可能永遠收留玉漱。”
“這種西式醫(yī)院的確收費很貴?!标愂卣悬c擔心地看著她:“尤其是江玉漱如果長期處于昏迷狀態(tài),那接下去的醫(yī)藥費根本無法想象?!?/p>
楊寶珠秀眉輕蹙:“是啊,我正在想辦法?!?/p>
陳守正略一思索,忽然說道:“這樣吧,給我?guī)滋斓臅r間,我想辦法帶你去見見賀先生。都說賀先生急公好義,他一定愿意幫你想個好辦法?!?/p>
楊寶珠怔了怔:“賀先生?莫不是那位海上賽春申?”
陳守正一笑:“連你也知道賀先生的外號啊?”
“前一段時間我雖然在香港,但也能知道不少上海灘的消息。”楊寶珠嫣然一笑:“賀先生名氣好大呢,有報道說他專門為窮苦人家出頭?!?/p>
陳守正道:“沒錯,所以我才會想到向賀先生求助?!?/p>
嚴格來說,陳守正與賀昇見面次數(shù)有限,私底下根本沒有任何接觸??纱藭r,賀昇三言兩語就說服罷工工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他對賀昇有一種由衷的尊敬和信服。即使張百川一度非常器重唐楓,陳守正也從未對張百川產(chǎn)生過這種尊敬和信服。
楊寶珠道:“謝謝你,陳長官?!?/p>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jīng)走過圣母院路,穿過前面那條福熙路,就快到楊寶珠所住的華龍里了。
陳守正道:“其實你不用那么客氣,叫我名字就好了,不然你跟阿侃他們一樣,叫我小閘北也行。”其實他并不喜歡小閘北的這個綽號,可是想到若是能由此拉近與楊寶珠的距離,似乎也并無不可了。
楊寶珠站在華龍里弄堂口,微微地笑道:“那你也不用叫我楊小姐那么生疏呀?!?/p>
陳守正心中一喜,想要叫她的名字又因為太靦腆而堵在喉嚨口,還是楊寶珠率先開口道:“守正,安葬江家姆媽的事不會讓你為難吧?你們結案了嗎?”
這句話頓時提醒了陳守正,他不答反問道:“對了,剛才阿侃說你牽扯到一樁案子?到底是什么情況?”
楊寶珠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狹長的弄堂,說道:“反正你也是巡捕,你就跟我來看看吧!真是一樁怪事,我外婆的房客羅太太。一覺睡醒,居然發(fā)覺身旁的羅先生無端成了一具骷髏!”
清晨六點半,華龍里眾多居民都開始起身洗漱,開始一天的工作。楊寶珠祖孫就住在華龍里十二號,那是一棟三層石庫門樓房,祖孫倆住在頂樓兩間,其余房間分別出租給了三戶人家。
自從一個月前,楊寶珠從香港回到上海灘,就開始為申請大學做準備。她的首選是圣約翰大學,不過這所學校要求很高,尤其是她想要報考的報學系。楊婆婆會先一步去買早飯,然后在七點多一點叫楊寶珠起床。這天她剛剛走到樓梯口,忽然就聽到從二樓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尖叫!叫聲尖利,似斷似續(xù),像是隨時隨地會喘不過氣來。
二樓住著一戶姓羅的夫婦與一個帶著兒子的單親父親,楊婆婆聽出這聲尖叫似乎是羅太太所發(fā)出,她迅速來到羅家夫婦所住的套間,發(fā)現(xiàn)房門緊鎖,羅太太在屋里拼命尖叫,已經(jīng)歇斯底里。
“羅太太!羅太太!”楊婆婆用力拍門,將其他租客都引了過來。
“我也聽到了叫聲?!蹦敲麊斡H父親說道,他也用力拍門:“羅太太,發(fā)生什么事了?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羅太太的叫聲漸漸變得狂亂,仿佛她隨時隨地就要發(fā)癲。
單親父親在得到楊婆婆的允許之后,連續(xù)幾下,終于用肩膀?qū)⒎块T頂開。羅太太兀自在里間狂叫不止,幾個人走進臥室,發(fā)現(xiàn)羅太太蜷縮在床底下,身子抖個不停。被窩里赫然躺著一具身穿睡衣的骷髏,而羅先生則不知去向。
楊婆婆大吃一驚,差點暈倒。而羅太太的循環(huán)式尖叫,也是直到巡捕房派了人來才算終止。
“那天是劉探目帶了你那位姓杜的朋友過來?!痹谌ベR公館的路上,楊寶珠將杜侃口中的怪案說了一遍。其實她所知有限,楊婆婆受驚過度,那位單親父親將她攙扶上樓。楊寶珠安頓好楊婆婆下樓的時候,巡捕房已經(jīng)將羅太太帶走。
“這幾天,整條弄堂都人心惶惶?!睏顚氈榭嘈Γ骸岸颊f羅先生變成了骷髏,是被鬼附身、冤魂索命,還說我們那棟樓不干凈。謠言重重,樓下那戶租戶不僅要退租,還要賴掉一個月房租,真是讓人頭疼。”
陳守正昨天看了一遍案情資料,劉探目為人細心,已經(jīng)帶隊走訪了附近的鄰居,尤其是十二號石庫門里的租客,當然也包括楊家祖孫。
只知道羅先生是一家外貿(mào)商行的會計,羅太太則是全職主婦,兩人沒有小孩。平時羅先生早出晚歸,基本七八點離開,晚上六七點到家。這對夫妻溫文爾雅,周圍鄰居都沒有聽到過他們爭吵。事發(fā)前一晚,羅先生大約在晚上六點半回到家,晚飯后,他還在一樓的天井里和正在洗衣服的一樓租客聊了幾句,差不多八點鐘左右,他回到了二樓,此后一樓的租客再也沒有聽見他下樓的聲音。
這件事情簡直比母親殺女案還要離奇,第二天幾張路邊小報上就以“親夫變骷髏”、“女人與骷髏共枕”之類的標題,胡編亂造了一些聳人聽聞的橋段來博人眼球。
“也就是說,羅太太一覺睡醒,羅先生就成了一具骷髏?”陳守正雖然已經(jīng)看過一部分案卷,此時仍舊覺得不可思議。
楊寶珠搖搖頭:“也不見得。我們一樓的租客有小孩,所以都睡很早。如果半夜里羅先生出門或者有些其他事發(fā)生,誰都不曉得?!?/p>
陳守正覺得也是如此:“我看到劉探目帶人拍了不少現(xiàn)場照片,阿侃這個小子做事總是丟三落四,好多情況都說不清楚。寶珠,待會你能跟我回一次巡捕房嗎?有些照片幫我解釋一下可好?”
楊寶珠嫣然一笑:“當然。”
陳守正拍了拍自行車的后座,笑道:“還有一段路才到華格臬路,我載你過去好嗎?”
見楊寶珠一雙明眸定定地瞧著自己,嘴角似笑非笑,陳守正一顆心又開始砰砰亂跳,唯恐她緊緊抿住的嘴唇吐出讓他失望的話來。
楊寶珠回道:“好啊。”
這句話讓陳守正心花怒放,雖然還是凜冬,周圍卻彌漫著春日將近的氣息,貝勒路兩邊光禿禿的梧桐樹,此時在陳守正的眼里看來,似乎也煥發(fā)了勃勃生機。他從未感到如此輕松,自行車后座明明載著一個人,還是全身有著使之不完的勁頭,眼前這條貝勒路,仿佛是通往幸福之路。
楊寶珠的身子輕盈,纖細的手臂輕輕挽住陳守正的腰。即使隔著棉衣,陳守正也能感受到楊寶珠溫熱的體溫。前面就是華格臬路,可以看到兩幢風格相似的洋樓,東邊這棟是張公館,西邊這棟則是賀公館了。自行車在賀公館門前停下,兩人候在門前等通報的時候,楊寶珠抬頭仰望建筑,說道:“守正,你真是有心了,沒想到那么快幫我引見賀先生,我要代替玉漱好好謝謝你?!?/p>
陳守正的目光剛好落在她下巴揚起后柔順的弧線上:“真讓你見笑了,我只是一介武夫,有什么事只會找賀先生幫忙?!?/p>
楊寶珠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懂得找誰幫忙、誰又愿意又有能力幫你忙,也不見得是樁容易的事。”
這時阮鶴齡迎了出來,他瞥了眼楊寶珠,對著陳守正說道:“本來賀先生下午要去銀行開股東大會,結果臨時取消,你這小子倒是運氣好!”
陳守正嘻嘻一笑,兩人跟著阮鶴齡走進院子。賀公館三間兩進,前一進是中式兩層石庫門樓房,后一進為西式三間三層樓洋房,當中隔著一個花園。
阮鶴齡走在最前面,他突然放慢了腳步,用手肘捅了捅陳守正的胸口,帶著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問道:“小閘北,這個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哇?很漂亮也很摩登哇!”
陳守正頓時漲紅了臉:“可不能亂說哈!”
陳守正生怕被身后的楊寶珠聽見,尷尬地回頭望去,只見楊寶珠落后了兩個身位,東張西望,貌似正在欣賞花園里的景致,完全沒留意他們的悄悄話。阮鶴齡將他們帶進洋樓一樓西邊的會客室,賀昇正坐在沙發(fā)上喝茶,他衣著簡樸素凈,據(jù)說自從他發(fā)家之后,便摘掉鉆戒金鏈,基本就是樸素示人。
陳守正躬身道:“賀先生,您能在百忙之中見我,不勝感激。”
賀昇微微一笑:“沒啥。鶴齡已經(jīng)把事情同我說過了,你就是楊小姐嗎?”最后一句,是對楊寶珠所說。
楊寶珠上前一步:“賀先生你好,我是楊寶珠?!?/p>
賀昇瞇起眼睛,稍稍打量了她一番,點頭道:“我看你年紀輕輕,卻是急公好義,很不簡單,蠻好呃、蠻好呃?!?/p>
楊寶珠搖了搖頭:“賀先生愿意幫助一個素不相識之人,您才是樂善好施呢?!?/p>
賀昇笑了笑,對著阮鶴齡招招手,吩咐道:“江太太的后事就交給你去辦,一會去一次廣慈醫(yī)院,就說以后江玉漱的賬單直接寄來我賀公館?!?/p>
“多謝賀先生、多謝賀先生。”楊寶珠連聲道謝,賀昇擺擺手:“閑話一句、閑話一句?!?/p>
這時,有個仆人匆匆走了進來,在賀昇的耳邊說了幾句話,賀昇皺了皺眉頭,露出一絲訝異之色,問道:“他來找我?”
仆人點頭道:“是,已經(jīng)候在外邊了。”
“請他進來吧!”賀昇轉(zhuǎn)而對陳守正道:“兩位,我有客人到,你們請先回去吧!”
兩人再次向賀昇行了個禮,按照原路返回。這次阮鶴齡沒有陪同,看來賀昇是另有安排,兩人來到花園的時候,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男子正跟著仆人向洋樓走去。那男子氣宇軒昂,一看就是出身于大富之家,只是愁眉深鎖,一臉苦相,似是遇到了什么為難之事。
“這個男人很面熟?!标愂卣f道。
“說不定是你們天地社中人?”陳寶珠道。
“不是,絕對不是?!标愂卣嶂X袋苦苦思索:“我肯定見過,一定是在哪里見過,怎么想不起來了呢?!?/p>
陳守正停步遙望著那個男子的背影,凝視良久,忽然拍了下手:“我想起來了,他是衛(wèi)先生的親弟弟!”原來那日麗花紡織廠工人罷工,陳守正曾經(jīng)見到樓上經(jīng)理室有一個男子躲在衛(wèi)平川及夫人身后向下張望,后來有人說這個是衛(wèi)先生的弟弟衛(wèi)平江。雖說是驚鴻一瞥,但當時事態(tài)緊急,陳守正留下了深刻印象。
楊寶珠微笑道:“衛(wèi)氏是豪富之家,說不定有什么生意要同賀先生談呢?又或者是有什么事想要尋求保護,這個稀松平常?!彪x開賀公館,楊寶珠了卻了一樁心事,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臉上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但隨即又消失不見。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就回到了中央巡捕房。剛剛走進公共辦公室,就聽見有個女子在大呼小叫:“不是我!我沒有殺我丈夫!你們不能冤枉我!”只見兩名軍裝巡捕押著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名便衣探員。那女子披頭散發(fā),大吼大叫,眼淚直流:“不是我!我沒有殺死我丈夫!我沒有!是你們找不到真相就來冤枉我!”
楊寶珠對她四目相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子居然就是羅太太。羅太太見到她,拼命掙扎想要過來:“寶珠!寶珠!他們冤枉我!他們冤枉我!你快救救我??!”
楊寶珠還沒回答,那名便衣惡狠狠地說道:“你給我閉嘴!你別多管閑事!”最后那句卻是對著楊寶珠說的。
“等一下?!标愂卣龜r住兩名軍裝,轉(zhuǎn)向便衣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那便衣冷冷道:“小閘北,你以為你還是張老板身邊的紅人嗎?劉探目人好,所以才會保住你,不然你早就去巡大街了。腦子給我清楚點,別沒事找事好嗎?”
陳守正冷冷道:“劉探目保全我,那就是信任我,他也說了,任何案子我都有參與的權利。現(xiàn)在我想問問這件案子的進展,不可以嗎?”
那便衣嘿嘿一笑:“人家隨便客套幾句,你就當真了?我現(xiàn)在就是不想告訴你,不可以嗎?”
隨后,那便衣對兩名軍裝說道:“快把這女的帶進去,劉探目等著審問呢!”
羅太太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突然牢牢抓住楊寶珠的手腕:“寶珠!寶珠!你救救我!我沒有殺人!他們想要冤枉我!”
大約是聽到動靜,劉英杰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皺眉道:“什么事?怎么那么吵?”
那便衣立刻露出笑容:“探目,沒事。我去把這婦人帶來嘛,結果小閘北什么都不知道還問東問西,分明是妨礙我們做事?!?/p>
“我?!标愂卣胍q解,劉英杰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劉英杰平靜地解釋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疑慮,不過你應該了解我的為人。我請羅太太過來,也是因為羅太太是這起案件的重要嫌疑人,至少從目前的種種跡象來看,羅太太一定是隱瞞了不少內(nèi)情?!?/p>
“我沒有!你們冤枉我!”羅太太尖聲叫道。
“劉長官,你說羅太太是案件嫌疑人,是什么意思?”楊寶珠問道。
劉英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隔了一會,嘆息道:“楊小姐,難道在你的心中,真的以為我們巡捕房都是酒囊飯袋,除了栽贓陷害、冤枉好人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會做嗎?”
楊寶珠淡淡笑道:“哦?不是嗎?”
“鄭敏,你來說?!眲⒂⒔軐χ鴦偛拍莻€便衣努了努嘴。
那便衣鄭敏冷冷地說道:“就在今天上午,我們在浦東道堂廟附近的一處墳地里發(fā)現(xiàn)了羅貴材先生的尸體,當時他躺在一副破舊的棺材里,后腦勺破了個大洞。而棺材里原來的尸體不知所蹤,很有可能就是躺在這女人床上的那具骷髏!”
羅太太忽然安靜了下來,她呆呆地看著鄭敏,眼中落下兩行眼淚,喃喃地說道:“貴材他死了?”
“不要裝腔作勢!待會進了審訊室,由不得你不說實話!”鄭敏惡狠狠地道。
“不可能!不可能的!”羅太太轉(zhuǎn)身就要往外沖去,一旁的軍裝巡捕急忙死死按住她。
“不會的,貴材不會死的!門主說過,只要我抱著骷髏睡一晚,貴材一定會逢兇化吉,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你們在騙我!”羅太太陷入癲狂之態(tài),她雙眼開始發(fā)紅,突然張口咬住一名軍裝巡捕的小臂,那名巡捕吃痛,將她狠狠推開。
羅太太飛奔向門外,劉英杰一個健步攔在她面前,作勢要抱住她,等到羅太太繞向另一邊的時候,劉英杰早有準備,身形一晃將她牢牢按住。羅太太還想要張嘴咬他,結果被他反剪雙手,戴上了手銬。
“救命??!”羅太太高聲叫道:“你們都不是好人!我知道!你們與那群高利貸是一伙的!你們都是一伙的,你們要害死我們夫婦!貴材!”她不肯往前走,索性雙腿一伸躺倒在地上大喊大叫。
劉英杰皺起眉頭:“你們把她先抬進去!”
兩名軍裝巡捕一人抬她的頭一人抬她的腳,羅太太還想掙扎,苦于雙手在身手,扭動的幅度有限。
楊寶珠雖然心中憐憫,但既然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羅先生的尸體,首先懷疑羅太太也在情理之中。就在兩名軍裝巡捕抬著她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陳守正忽然叫道:“等一下!”
兩名軍裝巡捕頓時停步,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鄭敏不耐煩地道:“小閘北,你又有什么事?真是麻煩!”
陳守正不理睬他,緩緩走到羅太太身邊,用力嗅了嗅:“有香氣!”
鄭敏嗤笑道:“小閘北,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瘋了?連這大媽身上都能聞出香氣來?”
劉英杰也詫異道:“守正,到底怎么回事?”
陳守正繞著羅太太走了一圈,對楊寶珠說道:“寶珠,能麻煩你搜一下她的身嗎?”
楊寶珠點點頭,上前看了眼羅太太,此時她停止了掙扎,雙眼泛紅,不知道是傷心于丈夫的去世呢,還是另有原因。
楊寶珠將手伸進羅太太的懷中,撥開她的衣襟,果然有一股奇異的香氣散發(fā)出來。
“還真的有香氣!”鄭敏叫道。
楊寶珠摸索了一番,從羅太太的懷中取出一張宣傳紙,那股奇異的香氣,就是從這張宣傳紙上散發(fā)。
劉英杰接過這張紙,正面正中是白鶴真人的畫像,只是雙眉微斜,面帶苦澀。
兩端寫著:末法時代人心不古,白鶴降生就苦救難。
底下則是:小東門外二街七七號。
他翻過這張宣傳紙,反面密密麻麻很多小字,像是咒語。
劉英杰奇道:“這是什么?”
陳守正從他手中接過這張宣傳紙,正反都看了一遍,還放在鼻間聞了聞,臉色十分凝重。
鄭敏取笑道:“喲,小閘北,原來你屬狗?。俊?/p>
陳守正不理他,走到羅太太身邊,對兩名軍裝巡捕做了個放她下來的手勢,隨后蹲下身子,好聲好氣地問道:“羅太太,你也是白鶴門的門徒嗎?”
聽到白鶴門三個字,羅太太神經(jīng)反射般開始自言自語,她的聲音又快又急,旁人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陳守正湊近她的嘴邊,發(fā)覺她說的都是一些不知所謂的音節(jié)。
陳守正想了想,翻過那張宣傳紙,果然看到上面有些所謂咒語就是這種怪異發(fā)音。此時公共辦公室里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耳邊只聽到羅太太發(fā)出嗡嗡的聲音。突然,羅太太瞪大了眼睛,用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了一聲。然后轟然倒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