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而沒》 章節(jié)介紹
藍紫青灰是眾人皆知的一位優(yōu)秀作家,他的每部作品幾乎都成了經(jīng)典的終結(jié)者,讓他人無法超越。其中,他的小說《隨身而沒》中的主角徐長卿朱紫容更是迷倒眾生!《隨身而沒》第9章介紹:醫(yī)院收了老葉住下,朱紫容留下陪他,這一陪就是一個星期。廠里和車間得知他.........
《隨身而沒》 催命符 在線試讀
醫(yī)院收了老葉住下,朱紫容留下陪他,這一陪就是一個星期。廠里和車間得知他住了院,馬上派了人去慰問,要好的同事和常走動的鄰居也去看過了,徐長卿和劉衛(wèi)星他們這些常去老葉家吃飯的人也去過了,看到老葉浮腫起來的臉,都嚇一跳,偷偷在私底下說,老葉這下病得不輕,又疑惑他這病是怎么得上的?怎么好端端的一個人,一下子就病成這樣了?
老葉得病的原因,朱紫容不說,老童也沒說。別人在去病房看望時總不免要問問,朱紫容總是用相同的一句話回答:喝醉了酒暈倒在雪里受凍了。老葉家常常高朋滿座,也時常喝酒,大家聽了倒也不奇怪。讓徐長卿奇怪的是,老童也沒對人提過那一夜他和老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糾紛,致使老葉凍成這樣。徐長卿對這件事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只是大約猜到一些,但也沒有知道老童提出的條件。朱紫容不會說,老葉不會說,老童也不說。這么大一件事,只是以老葉大病一場為結(jié)局。他病了之后,廠里的賭局規(guī)模在慢慢縮小,老葉家的據(jù)點自然是沒了,老童也不開桌坐莊了,別的人不過是小打小鬧,成不了氣候。
一個星期后,朱紫容的調(diào)休全部用完,再不能不上班了。車間主任和工段長已經(jīng)口頭上通知了她幾次,說你身為專機組的組長,不能不顧全大局?,F(xiàn)在正是深揭猛批“四人幫”、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大好時機,第一個季度要創(chuàng)造“開門紅”,本來一季度又是元旦又是春節(jié)又是回滬探親,工作時間比其他季度要少好多,生產(chǎn)進度拉下了不少。現(xiàn)在天氣回暖正好迎頭趕上,你的任務(wù)很重啊。
朱紫容一來感謝領(lǐng)導(dǎo)來醫(yī)院看望老葉,二來請假太多確實說不過去,雖然擔(dān)心老葉一個人在醫(yī)院沒人照顧很冷清,但架不住領(lǐng)導(dǎo)一遍兩遍三遍的苦口婆心地說,只好又拖了兩天才回廠上班。
朱紫容一回車間,小組的人都嚇了一跳。不過一個多星期,朱紫容就完全落了形,眼睛也摳進去了,臉也黃了,神情也萎靡了,精神也沒了,工作起來也時時出差錯。組里別的人雖然有怨言,想想她現(xiàn)在的情況,也就算了。徐長卿心里著急,嘴上不說,卻看在眼里,做工件時總記得分一眼去看著前面小擺車車床前的朱紫容,需要換個鉆頭搬個零件,不用朱紫容說,他已經(jīng)遞上了。
徐長卿對朱紫容的幫助明顯而頻繁,頻繁得組里其他的阿姨大姐都看出來了,話里話外少不得開起玩笑來。老阿姨們開玩笑,話題總是往一個方向去,朱紫容聽而不聞沒有反應(yīng),徐長卿卻面薄承受不來。老阿姨們調(diào)戲起“童子雞”來那是毫不留情,什么葷的素的都敢說,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徐長卿在專機組女人堆里呆了一年,什么話都聽到過,從聽不懂到聽得麻木,這個過程他花了三個月的工夫。他對付她們的絕招就是揪兩個棉花團塞進耳朵眼里,不管她們說得怎樣笑得怎樣,他聽不見就完了。那以前老阿姨大阿姐們還是說說自家的男人和對方的男人,屬于說笑的范圍,偶爾提到他這個“洪常青”,也是開玩笑的成分居多,這下卻是直接把他和朱紫容相提并論,言來語去總是說徐長卿福氣好,朱紫容運氣也不錯,男人快死了,后備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雖然女的年齡大了那么六七歲,但大女人會疼小男人,徐長卿近水樓臺先得月云云。
朱紫容對這一切都像是沒有聽到,哪怕是兩個女人站在她對面大聲說,她也就是抬起一雙無神的眼睛看看她們,然后忽然想起人家是在和她說話,就朝她們笑一笑,又埋頭做事。她這個樣子,倒把多嘴的女人晾在那里好不尷尬。有人便說她裝樣,有人說她裝瘋賣傻。不過和一根木頭是沒法生氣的,她們只好把目標(biāo)對著徐長卿。徐長卿總不能裝聾作啞。
徐長卿以前是事不關(guān)已,可以毫不下乎,這下卻不能充耳不聞了。這樣的話他聽不下去,才聽到兩三句,就摘下手套袖套扔在地上,關(guān)了機器揚長而去。女人們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說這個“童子雞還蠻有血性”。不過那以后也稍稍收斂了一些,有時忍不住嘴巴癢,就是純粹的想找話題磨牙,一張口還是老葉朱紫容徐長卿。誰讓這三人是目前的話題人物呢?她們的世界就只有這個二千人的廠子,她們的格局就是這個深山溝,不靠說說男女關(guān)系過過干癮,又靠什么打發(fā)無聊的生活呢?天氣這么冷,連露天電影都沒有。
朱紫容隔個一兩天就要去基地醫(yī)院一次,很少在家。徐長卿為了避免流言,也和她不再像以往那么親密,她去醫(yī)院,他就不去,錯開了時間。這樣徐長卿除了在上班時間能夠見到朱紫容外,下了班幾乎碰不上。
這樣的情況又維持了一陣,朱紫容越來越瘦,上班時沉默寡語,下了班一個人匆匆來去。有一天朱紫容在工作時不留心,藍布工作帽子沒用夾叉在頭發(fā)上別好,時間長了帽子從頭發(fā)上滑了下來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一把長發(fā)梳成的兩根辮子“刷”一下打在機床上。
徐長卿在她身后看得清清楚楚,兩步上前把機床的總閘關(guān)了,才避免了長發(fā)被機器卷進去以至撕下整塊頭皮的慘劇發(fā)生。這樣的慘劇總是發(fā)生在女工多的崗位上,安全條例里再三要求,女工上崗一定要戴好工作帽。朱紫容身為老職工又是組長出現(xiàn)這樣的事,哪怕沒有出工傷事故,被人發(fā)現(xiàn),那也是要受處分的。好在徐長卿見機得快,才避免了這樣的情況發(fā)生。
朱紫容驚魂稍定,對著徐長卿一直說謝謝。
徐長卿看她憔悴的臉,心痛不已,卻不好多說,只說:“師傅,你累了,休息一下,我來做。你放心,你的計件我會做完的。”
朱紫容自己也嚇出了一身虛汗,自覺手軟無力,開不了機床,又相信徐長卿的工作效率,便點頭答應(yīng)了。
她的情況這樣不好,倒叫徐長卿起了疑心。按說老葉在醫(yī)院好好住著,醫(yī)生一天兩次巡房,就算身邊沒人,也不至于會出問題。何況他前天才去看過老葉,病情像是有了起色,看見他去,也有點笑容,可以說幾句話了。還陪著坐了一會,吃了徐長卿帶去一碗桔子罐頭。醫(yī)生也說過再住一兩個月的院就好了,按理說朱紫容應(yīng)該沒有剛出事時的揪心,怎么反而沒見有一點歡顏,倒越來越愁容滿面了?
徐長卿暗暗留心朱紫容的舉止,看她有沒有再要出工傷事故的樣子。直到下班,尾隨在朱紫容身后看她進了住宅樓才放心回兄弟樓去拿飯盅飯票去食堂打飯。
打了飯回來,正吃著,就見師哥舒推門進來了。徐長卿看是他,隨口問道:“做好心電圖回來了?”師哥舒一個星期前已經(jīng)出院,就是還要過幾天回醫(yī)院測一下心電圖,這天本是他回院復(fù)查的日子,是以徐長卿會這么問。徐長卿又說:“吃過飯了沒有?我去幫你打。要是餓了就先吃我的?!彼麄冎g熟不拘禮,早就不分彼此,什么東西都可以共用,包括毛巾牙膏擦腳布,更不要說是飯票和飯了。
師哥舒接過筷子就吃,嘴里含含糊糊地說:“老葉從醫(yī)院跑回來了,你看到他沒有?”
徐長卿一驚,問:“他出院了?不會吧?前天我去看他時還打著吊針呢。”
“不是,”師哥舒把一塊帶了一根黑豬毛的豬皮挑出來,放在桌子上的報紙上,“他是私自跑出來的。今天我去醫(yī)院復(fù)查,是那個瘦瘦的戴眼鏡的醫(yī)生親口對我說的。他說你們廠的葉志高怎么從醫(yī)院跑了?他病還沒好,這一受凍又要犯病,還有,賬還沒結(jié),你回來叫個人來把費用結(jié)一下。又說見了他還是叫他回來,他的病還沒治好,這個樣子跑出來,要落下病根的,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我猜他八成是跑回廠里來了。你說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回來不可呢?你們不是三天兩頭的去醫(yī)院看他,有什么話,不能等你們?nèi)チ嗽僬f?”
他還在嘰里咕嚕地說,徐長卿卻坐不住了。師哥舒說的那個瘦瘦的戴眼鏡的醫(yī)生正是老葉的主治醫(yī)生,就是他收的老葉,也是他問的朱紫容的話,徐長卿常去醫(yī)院,已經(jīng)認(rèn)識他了。他說老葉這種天氣跑出來回加重病情,那就一定不會錯。那老葉離開醫(yī)院會去哪里?也許就像師哥舒說的,他跑回家來了?
可是老葉為什么要跑回家?他病著,朱紫容和徐長卿還有劉衛(wèi)星常去看他,還有領(lǐng)導(dǎo)也去過,要他好生養(yǎng)病。他應(yīng)該沒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要離開醫(yī)院。難道只是在醫(yī)院住厭了想回家?
徐長卿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師哥舒還在問:“你這飯不吃了?”徐長卿在門口拉的鐵絲上抽下毛巾擦了擦嘴又掛上去,說:“不吃了。你吃完吧?!?/p>
師哥舒又揀出一塊老肥肉說:“好難吃的菜,比醫(yī)院差遠(yuǎn)了?!?/p>
徐長卿理也不理想也不想,就往老葉家去了。
兄弟樓和老葉家的住宅樓隔得不遠(yuǎn),幾分鐘就走到了。到了樓下,徐長卿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老葉家的窗戶。窗戶關(guān)著,窗簾拉著,映出黃色的光。沒有什么異常情況,也沒有什么聲響。徐長卿微微松了口氣,也許一切都是他想得多了?也許老葉就是在醫(yī)院呆得厭了,趁可以下床活動活動,就偷偷溜出去到縣城看一場電影去了?那他等一會見了朱紫容,就不要亂說話,只說是來看看師傅,需不需要幫著做做晚飯。畢竟今天她差點暈倒在機床旁,要不是他動作快,就要出事故。這樣的話,那他來看望師傅的理由就很能成立。
徐長卿上到三樓,一手推開老葉家的門。門居然是虛掩著的,這讓他心里微微吃驚。這么冷的天,朱紫容一個人在家,應(yīng)該不會這么大意。那就是說,老葉真的跑回來了?
推開門,兩室的房子一目了然。進門作客廳的那一間是徐長卿來慣的,他不知道在這里消磨了多少時間,下棋打牌,吃飯喝酒,東拉西扯,這里是他在這個偏僻的小三線里找到的關(guān)于城市的記憶和人情的溫暖。而此時,卻是驚詫。
朱紫容蜷縮在老葉親手做的單人沙發(fā)里,披頭散發(fā),滿面淚痕。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任老葉對她拳打腳踢。老葉穿著醫(yī)院的病號服,頭發(fā)亂亂的蓬在頭上,眼睛充血似的發(fā)紅,渾身打著哆嗦。
徐長卿被這個畫面驚呆了。從他分到專機組,做了朱紫容的徒弟,就沒見她頭發(fā)亂過。自從跟著朱紫容認(rèn)識了老葉,就沒見他失態(tài)過。什么時候看到他們兩夫妻,都是衣衫周正,儀表不俗,夫妻恩愛,言語和順。別的夫妻難免吵架拌嘴甚至大打出手,在他們兩人這里就沒見過,連一句不尊敬的玩笑話都沒聽到過。而這時竟然見到老葉對朱紫容動手,怎么不讓他吃驚。
徐長卿忙上前拉開老葉,這一拉,又把他嚇一跳。他先前看到老葉打朱紫容,自然會帶上七分力量去勸架,這一拉卻發(fā)現(xiàn)老葉虛弱不堪,他微微一推,就把老葉推得退后好幾步,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徐長卿忙收回扶朱紫容的手,去扶老葉。估計老葉那幾下花拳繡腿打在朱紫容身上,沒什么份量,反倒把他累得不輕。
扶起老葉,把他按在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坐下,脫下自己的大衣蓋在他的身上,勸道:“葉哥,你身體不好,怎么就從醫(yī)院跑出來了?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衣服。怎么對師傅動起手來?師傅天天擔(dān)心你,一有空就去醫(yī)院,今天還差點出了工傷。”
老葉真的是虛弱得很了,這時坐下來,想站卻站不起來,只能喘著氣,臉色發(fā)青,指著朱紫容說:“她干的好事,你看看她干的好事。”從身邊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來,遞給徐長卿,“你看看你看看,我為了她寧肯命都不要,她倒做出這樣的丑事來?!?/p>
徐長卿伸出手慢慢接過,知道信里的內(nèi)容不會好,看一眼朱紫容。朱紫容咬著指甲,不辯解不哭訴,只是流著淚。老葉對她的傷害,不是來自拳腳上,而是來自言語和猜疑。徐長卿把信接過來,先從中間撕開,又疊在一起,再撕開,最后撕成很多片,放在兩張沙發(fā)中間的小茶幾上。
老葉和朱紫容都瞪著他,被他的動作震住了。老葉說:“你干什么?這就是證據(jù),我讓你看她做的丑事,沒讓你撕了。”一邊去拿那些碎紙片,徒勞地想拼在一起。朱紫容則是帶著感激的眼神看著他,又想笑又要哭,一偏頭,頭發(fā)披下來,遮住了臉。
徐長卿按住老葉的手說:“葉哥,我不用看也知道會是什么。像葉哥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相信這些胡說八道造謠中傷的話?寫信的人肯定居心不良,葉哥不要上他的當(dāng)。師傅的為人,難道葉哥你會不明白不相信,反倒去相信壞人?”
老葉抖索著手翻撿著那些紙片,從中挑出一張來放在最上面。那是一張手畫的半個女人的裸體畫,沒有頭和臉,也沒有腳,身體部分卻是完整地出現(xiàn)在紙上。徐長卿把信撕得這么碎,還是不能掩蓋它的存在。老葉氣憤地質(zhì)問朱紫容:“你敢說你沒有做過嗎?如果沒有,怎么那天底下最不值錢的下流鬼童不要臉的會知道這個?”他用指尖指點著畫上的一個黑點,那個黑點在裸女的左腰間,如果不是老葉特地指出,徐長卿會以為是鋼筆掉下的一個墨水點。
朱紫容拼命搖頭,哭著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愿意相信他,你就相信他好了。你這么懷疑我,我也不要活了,我那天就該讓你凍死,還救你做什么?難道救活你就是讓你這么羞辱我的嗎?姓童的天天半夜來鬧來敲門,我整夜整夜不敢睡覺,又要擔(dān)心你又要防備他,你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徐長卿想怪不得師傅白天神思恍惚,原來好久沒睡過覺了。該死的老童害人不淺,居然天天半夜來騷擾。
老葉哈哈干笑兩聲,“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應(yīng)該讓我去死。我死不死對我有什么分別?我是早就該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點死的吧?我活著不是妨礙你嗎?”
徐長卿聽他話越說越難聽,忙阻止道:“葉哥,氣頭上的話不要說?!庇謩裰熳先菡f:“師傅,他一個病人,你就不要和他爭了。”
朱紫容卻不再一味死忍,反過來問道:“老葉,你說這樣的話,可要憑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點對不起你嗎?只憑這樣一封信,你就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過一張紙?”
老葉看她半天,頹然說道:“紫容,我首先要是個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讓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疊紙掃在地上,跺腳站了起來,回答他說:“你一定要這么認(rèn)為,我也沒有辦法。”踩著那些紙片,轉(zhuǎn)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們的臥室,而是拉開大門走了出去。徐長卿看這么冷的天她要離家出走,怕她凍著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開先前徐長卿進來時沒有關(guān)嚴(yán)的門,門外頭擠著七八個看熱鬧聽壁角的鄰居。想必是老葉在氣急之下聲音拔高,引來了無聊的鄰居。
徐長卿一看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撥開眾人就走。徐長卿顧得了屋里顧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老葉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門關(guān)上,把那些看熱鬧的人關(guān)在門外,彎腳捧起那些紙片,扔到房間里取暖的煤爐上,呼的一下火苗竄起,把這些骯臟的內(nèi)容燒了個干凈。
老葉生了一場氣,眼睜睜地看著朱紫容離開,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徐長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脈搏,那脈跳得緩而滯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進的少。這一場口角,真的是要了老葉的命。如果童隊長要的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那他的目的達到了。
徐長卿背起老葉送到醫(yī)務(wù)室,再請老王出車,送到雄路瑞金醫(yī)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著傷心去了。徐長卿在車上握著老葉越來越冷的手,心里為他們夫妻搞成這個樣子難過。
老葉說,他先要是個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許這才是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的深層的原因。老葉因這個而自卑,才走上賭博這條死路。他的心里有一個死結(jié),永遠(yuǎn)打不開。朱紫容對他越好,他越覺得慚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著就跟死了一樣難受。
在老葉做麻將的時候,在老葉做沙發(fā)的時候,在老葉做紫銅火鍋的時候,在他專注做一切花時間去做的事情的時候,他可以忘記他的自卑。當(dāng)那些已經(jīng)不能再滿足他的時候,他只能在賭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記了。所以那天在滾雪球的時候,朱紫容就已經(jīng)認(rèn)命地說過:“我明白了,我不再勸你?!彼绖褚呀?jīng)沒有用的了。老葉的心結(jié)太深,如果這些年朱紫容溫柔的憐憫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這樣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鎖。溫柔就是殺人的刀,憐憫就是催命的符。
當(dāng)老葉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視他的提議,脫光了走進雪地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無望,半條的命。在“四人幫”打倒之前,總還懷著一絲希望,這種在山溝里窩著的情況會是暫時的,老人家已經(jīng)老得不能說話了,老人家總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許會改變,那回上海也許就還有希望??墒恰八娜藥汀钡古_已經(jīng)有半年了,上面沒有一點要撤消小三線的意思,如果這一輩子都要老死在這里,那這樣的日子,有什么活頭?
徐長卿也是這樣的想法,他能理解老葉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樣的苦悶無著,只好背英語單詞打發(fā)時間。他并沒有想到背這些英語單詞有什么用,可是總要有個目標(biāo)吧?像老葉,在做麻將做沙發(fā)的時候會想,我先把這個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樣一樣地做,做了一樣又一樣,專挑費時費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將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標(biāo),這樣的日子要好過許多。思想的奔馬在腦中一遍又一遍地踐踏著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沖動熱情都踩在腳下變成爛泥。最后悲哀地發(fā)現(xiàn),除了糟踏了自己,沒有一點用處。就那么使勁地糟踏自己吧,只有把自己踩得自己心痛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墒腔钪墒裁茨??從前好歹回上海還像個空中樓閣一樣地吸引他們?nèi)サ?,等這個樓閣一倒,那剩下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混吃等死?
徐長卿握著老葉冰冷的手,忽然覺得有東西在臉上爬,癢癢的。他伸手一摸,濕了他一手,原來是他的眼淚。徐長卿在老人家逝世的時候都沒有哭,就時卻對著老葉哭了。
老葉像是感覺到了,睜開一只眼睛,輕聲說:“跟她說,不要恨我。我原諒她,也請她原諒我。我們當(dāng)初就不該來這里,我們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考慮清楚。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聽她的,死皮癩臉留下來。留下來的人,不也就留下來了?”
徐長卿想,不錯,留下來的人,也就留下來了。并沒有像當(dāng)初要他們來這里時揚言的那樣,要受處罰要二十年不分配。總有些人留了下來,活得比他們更好更有尊嚴(yán)。
老葉說:“老徐,想辦法回去,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再呆下去,遲早變成我這個樣子?!?/p>
徐長卿搖搖頭,想,這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老葉又在醫(yī)院住了好久。他的病,也就是在拖時間了,人瘦得像一具骷髏,頭發(fā)長得老長,臉上沒有一點血色。朱紫容沒有再去醫(yī)院陪她,她被勒令去上學(xué)習(xí)班了。但病人不能沒有人照顧,光是去打飯打水也要人做的。她花錢雇了個當(dāng)?shù)氐膵D女去做老葉的保姆,人卻一次沒有出現(xiàn)過。
每次徐長卿去看他,他都用無聲的眼神問他,紫容呢?紫容怎么不來?她是不是還在恨我?不打算原諒我?
徐長卿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實情。朱紫容不是不來,而是來不了,她在上學(xué)習(xí)班。那個時候,“學(xué)習(xí)班”三個字可不是好字,它代表著上學(xué)習(xí)班的人思想品德出了問題,需要接受黨的再教育。他甚至不能說師傅太忙,車間任務(wù)重要趕進度,要把“四人幫”所損失的時間抓回來,白天黑夜都要加班。他和朱紫容是一個小組的,如果他可以有空來,那朱紫容也一樣有空。
老葉像是明白了,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的日子一定不好過,是我害了她。我是她的累贅,一直都在拖累她。這些年都是她在照顧我,沒有她,你看我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頭發(fā)長得這么長也沒人給我剪,像個長毛?!崩先~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伴L毛”是江南一代的人對鬧“太平天國”的人的稱呼,其實這個稱呼是個省略詞,正確的叫法是“長毛賊”,但只叫“長毛”大家也都很得懂,后一個字就省了。
“那我去剃頭店叫個師傅來幫你剃?”徐長卿說。從前老葉的頭發(fā),都是朱紫容給剪的,甚至徐長卿的頭發(fā)都是朱紫容剪。朱紫容不來,老葉快成一個“長毛”了。
老葉搖搖頭,“算了,反正也是快成個鬼了,就別裝人樣子了。我老娘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有力長甲,無力長發(fā)。身體好的時候,指甲長得快,又硬;身體不好的時候就只長白頭發(fā)了?!?/p>
徐長卿看看他的一頭亂亂的長發(fā),確實長出了一些白發(fā)。
老葉看他的視線移向他的頭發(fā),眼神中有一些凄涼,就明白自己當(dāng)真長了白頭發(fā)。他笑一笑,居然吟起詞來:“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老徐,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大沙河邊抓青蛙吃喝酒嗎?那個時候,真是快活啊?!?/p>
徐長卿記得那個時候,記得那時的情形。那是八月初,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日子,就算是安徽山里,也熱得人坐不住睡不安,半夜熱醒好幾次。這樣的熱據(jù)老葉他們這樣的老職工說,來了這么多年了,還沒這么熱過。那時唐山大地震的余威尚在,突然這么反常的熱,大家都怕自己住的地方也會發(fā)生地震,各地都搭建了防震棚,晚上就住在棚子里。棚子是用油毛氈搭的,為的是防雨,可是這樣一來,也就更加悶熱了。別的人膽顫心驚,夜間睡不踏實,老葉倒興致高昂,睡不著就不睡,叫上徐長卿劉衛(wèi)星師哥舒幾個,和他去深夜的稻田里捉青蛙。一人手里抓一只大號的手電筒,在田埂間尋著蛙聲去找,手電筒的光一照在青蛙上,青蛙就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咒,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動不動,隨他們抓。四個人一個鐘頭可以抓一麻袋。
本地人是不吃青蛙的,看這些上海佬抓青蛙,他們也不管,只覺得好笑。說這些上海佬,什么都吃,連田雞都吃。田雞呀,整天吃的是蟲子,白肚皮里剖開來,一肚皮的蟲子,這也可以吃!
徐長卿他們抓了青蛙,就著河水洗剝干凈了,用一口大鍋來煮。老葉又叫劉衛(wèi)星去地里偷些絲瓜來,說是如果煮青蛙不配上絲瓜,男人吃了要屙不出尿來。防震棚里什么生活必需品都有,油鹽醬醋全是現(xiàn)成的,就在河邊煮出一大鍋噴香的青蛙來,徐長卿回宿舍拿了喝剩的黃山蜜酒來,幾個人在星光下吃肉喝酒,直吃到半夜。
當(dāng)時老葉吃得酒興大發(fā),吟了好些詩,其中就包括這首《水調(diào)歌頭》。徐長卿問他哪里來的詩詞類書,這樣的書,新華書店已經(jīng)十年沒有賣過了。老葉說他有一本《星録小楷》,他從上海帶來臨小楷的,里面收錄的全是著名的詞篇。老葉躺在河邊的沙地上,閉上眼睛,一首一首地背給他們聽。
那個時候,星光倒影在大沙河里,身邊是稻田,稻田里青蛙發(fā)出“閣閣”的聲音。如果不是身逢亂世,又兼天災(zāi),倒也真能應(yīng)得上詞里的句子:七八個星外,兩三點雨山前。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遍。
這樣的詞在那個時候聽來,倒像是諷刺。
幾個人聽了都不說話,就連劉衛(wèi)星一慣愛說怪話的都沒了言語。過了一會朱紫容找來,讓他們?nèi)ニX。后半夜了,露水降了,也不熱了。徐長卿他們搖搖晃晃地醉醺醺地回防震棚里睡覺,只有老葉還躺在那里不動。朱紫容蹲下身子收拾他們的鍋碗酒瓶,不知老葉在她耳邊說了什么,就聽見朱紫容輕輕地咯的一聲笑,笑聲雖低,在靜夜里卻是分外地清晰。
徐長卿走在三人最后,聽見笑聲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看見朱紫容在老葉身邊坐下,用一只手在撥著老葉的頭發(fā)。兩個人的身影在黑夜里只是更黑的一團剪影,看不見更多。徐長卿的心怦怦亂跳,忙扭過頭不敢再看。過了一會,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這次看見老葉的影子挪了一下,把頭抬高,枕在朱紫容的大腿上。兩個人的影子更加緊密地重疊在一起,變成黑乎乎的一團。
徐長卿當(dāng)時就想,將來我要找的老婆,就要像師傅這樣的。而他也會像老葉一樣,為她做所有的事,逗得她每天都開開心心。原來那些美好的瞬間都是假象嗎?老葉這個時候提起去年夏天在河邊抓青蛙的事來,肯定不是回憶的和他們吃肉喝酒胡吹海聊,而是和朱紫容在一起時的溫馨。
“老徐,”老葉喊,把徐長卿從沉思中驚醒,“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老葉說。
徐長卿握住他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能被這樣一個人在臨死前這么肯定,他也不枉和他交往一場了?!笆堑模沂悄愕呐笥??!毙扉L卿抓緊他的手,用了一點力,讓他感覺得他的存在。他不敢用勁太大,怕把他的手捏斷。
“你答應(yīng)我,將來照顧她。我的事會拖累她,她的日子不會好過。有你照顧她,我會放心?!?/p>
老葉像是在交待后事,這樣的語氣,讓徐長卿很難受。他安慰他說:“好的,我會照顧師傅的,等你出院了回家,我們再一起下棋捉青蛙?!?/p>
他的敷衍并不能騙得過老葉,但聰明人一點就透,不用再多說。老葉出了一會神,又夢囈一般地說:“她一直想要一個孩子,而我連這個也沒辦法給她?!?/p>
老葉又過了一陣子才離開。徐長卿請了病假一直在陪他。
三月中,停止了十年的大學(xué)招生考試恢復(fù)了,全國有五百七十萬應(yīng)考者涌進考場,而錄取率是百分之三。
徐長卿在山里沒有知道這個消息,后來他家里寫信來告訴他,隨信還寄來大量的復(fù)習(xí)資料,那都是他的大哥用圓珠筆工工整整抄下來的。抄了整本整本的數(shù)學(xué)語文書,還有他當(dāng)年上學(xué)時留下的作業(yè)本課本。徐長卿連高中都沒有上過,初中畢業(yè)后學(xué)校停課,在社會上閑蕩了兩年,就進了工廠。他們這一批人,小學(xué)學(xué)軍中學(xué)學(xué)農(nóng),除了語文有一點看水滸紅樓臨大師的帖打下的底子,數(shù)學(xué)忘得精光了。英文虧他背了這半年的單詞,有一點入門。明年夏季有第二次招生考試,一年多的時間正好復(fù)習(xí),大哥要他好好珍惜,這樣機會千載難逢。
他捧著這些復(fù)習(xí)資料,想老葉如果還在,憑他的聰明,這樣的功課不在話下。他想要的出路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上大學(xué)”或是回上海,這樣的美夢已經(jīng)不再是夢,這兩樣是緊緊捆綁在一起的,他可以上上海的大學(xué)。上海那么多大學(xué),復(fù)旦大學(xué)同濟大學(xué)交通大學(xué)華東政法華東師大……這么多這么多,全是中國一流的大學(xué),就等著他這樣的聰明人去上。
可惜他沒有等到。
聰明的人為心所累,有知識的人為知識所困,多慮者必然多思,多心者必然多愁。所以紅樓夢里王熙鳳的判詞是“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妙玉的判詞是“云高未必高,欲潔何曾潔”,晴雯是判詞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善泳者溺于水,擅博者死于智。老葉自信他有圍棋段級的水平,搓麻將打撲克博眼子戰(zhàn)無不勝,哪里想到會死在了這個上頭,并且還是他親手做的麻將。
所有的苦難都隨身而沒。人死了,那些困擾他的死結(jié)也就打開了。
老葉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是半夜靜悄悄走的。第二天早上那個照顧他的大嫂去為他擦身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沒了呼吸。醫(yī)院通知了廠里,徐長卿忙去學(xué)習(xí)班找朱紫容。朱紫容一看是他,馬上明白了,她臉色一白,暈了過去。
縣里沒有火葬場,老葉的尸體是運回上?;鸹摹S里木工組連夜為他打了一口棺材,用當(dāng)?shù)氐乃赡局瞥傻?,刨去了樹皮,解成了粗糙的木板,釘了一口簡易棺材。?dāng)年用一棵千年楓香做了幾十口箱子的木工組,再也找不到這么好的木材來為老葉做棺材了。松木板材質(zhì)松而易生蟲蛀空,并不是做棺材的木料,當(dāng)?shù)厝藦膩聿挥眠@樣的樹來做壽材。不過不要緊,上海也不能土葬,再好的木頭,也不過付之一炬。松木還有松脂香,可以讓老葉在松香中幻聽安徽深山里松濤的吼聲。這樣的聲音在山里無時無刻不響起,兄弟樓和住宅樓的樓后就是大山,松濤伴隨著他們每一天入睡。初時聽了覺得吵,整夜睡不著,后來聽?wèi)T了,回上海時沒有松濤怒吼,只有汽車?yán)?,反而不?xí)慣。松木是這個三線工廠帶給老葉的最后印章,它和老葉的尸體一起變成灰,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深刻地植入到骨殖里,收納進骨灰盒里,葬在他一直想回的上海一塊公墓的墓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