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身而沒》 章節(jié)介紹
有一種小說,它像一杯咖啡,仔細品嘗則回味無窮。這部小說名叫《隨身而沒》,是當(dāng)前炙手可熱的一部佳作?!峨S身而沒》第4章主要內(nèi)容:說話間徐長卿他們到這里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了,每天除了上班,晚上閑下來后就無聊得皮癢,哪一天不生點事,就像這一天都白過了.........
《隨身而沒》 武保隊 在線試讀
說話間徐長卿他們到這里已經(jīng)有兩三個月了,每天除了上班,晚上閑下來后就無聊得皮癢,哪一天不生點事,就像這一天都白過了。
上班的地方又近,吹了集合號再往車間里去也來得急,從來沒有遲到這一說,誰要是遲到,那肯定是發(fā)生大事了,如果只是說我起床晚了,別人肯定是當(dāng)在說天方夜譚。
早上不會遲到,晚上也就不會晚歸。五點鐘下班,才五點半過,全廠的職工都吃好飯出來閑逛了。到九點鐘吹熄燈號還有兩個鐘頭呢,做啥好呢?哎呀,真是愁死了。
從廠的這一頭逛到那一頭,從那一頭再逛回來,天天逛天天逛,路邊的石頭都編上了號取了名字,幾個月下來,便再沒有一點新鮮感。新職工過得一個月這樣的日子就厭了,老職工一呆就是好幾年,其中的苦悶可想而知。
他們也不和本地人打交道,只在上海人這個小圈子里混,在一起除了想回家,想怎么才能回家,再沒有第二個話題。當(dāng)初抱著建設(shè)三線的偉大理想和革命熱情來的,火紅的青春要獻給偉大的革命事業(yè),熱血澎湃地唱著歌來到三線,三線也建設(shè)起來了,炮彈造著,機床運轉(zhuǎn)著,昂揚的斗志卻沒了蹤影。那些“我們走在大路上”的歌也不唱了,改唱馬路小調(diào)。
這里近兩千名的職工,是從全上海八個大廠抽調(diào)來的,這八家廠又分布在各個區(qū),大楊浦的、閘北的、長寧的、浦東的,每個區(qū)都有自己的一套黑話,平時各區(qū)之間來往并不多,這一下都成了一個廠的職工,便把各自那片的小調(diào)帶了來,一時間各路山歌匯集,各區(qū)人馬交流學(xué)習(xí),多會了不少的山歌。
這個“山歌”不是電影里劉三姐那樣的采茶調(diào),也不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的山歌,而是偏流氓腔的黃色小調(diào),小青年稱之為“唱山歌”。著名的有“一出黃廟,心花怒放,兩面看看,風(fēng)景還好。三輪車乘乘,香煙橫叼。四對阿妹,對對牢靠。五點一刻,市面正好。六只老夾,只只開刀。”與這首山歌相對應(yīng)的,是流行的牢房歌:“一進黃廟,心驚肉跳。兩人同戴,一副腳燎。三個三個,對面坐好。四角方方,不見陽光?!边@里頭說的“黃廟”,指的是派出所羈押所看守所這樣的地方?!傲焕蠆A,只只開刀”說的是掏人家皮夾子。就像后來港片里的黑幫老大小馬哥咬著牙簽披著風(fēng)衣的形象很威風(fēng),小青年同樣覺得小流氓很值得羨慕,小流氓的山歌很有腔調(diào),他們?nèi)紩?/p>
這樣的山歌小調(diào)流傳得飛快,不久領(lǐng)導(dǎo)就知道了,覺得再這樣下去,全廠的男青年都有變成小流氓的趨勢,精神生活太單調(diào),事必出問題。危險的思想要扼殺在苗子狀態(tài),得想個法子扭轉(zhuǎn)他們的頹廢傾向。都是大好青年,毀了就可惜了。
經(jīng)過不少的討論會研究會溝通會,廠里先是搞了個圖書館,后來又請了放映隊。放映隊來放露天電影的那天,全廠都激動了。哎呀多少年沒看過電影了。
露天電影的屏幕就掛在村子外面的大沙河河邊上,一邊豎了一根電線桿子,雪白的銀幕在兩根電線桿子之間拉好,全廠的人和全村的人都去了。當(dāng)54321幾個數(shù)字在銀幕上閃現(xiàn)的時候,職工們歡呼了起來。數(shù)字閃過之后,打出的片名是《多瑙河之波》。
這下不光是激動,而是震驚了。
這十年,除了八個樣板戲,電影院里沒有放過別的電影,就算這些是來自上海的青年人,也沒看過更多的外國電影。這下不單是放了電影,還放的是羅馬尼亞的電影,還是多瑙河!光是“多瑙河”這三個字,就足以蕩人心魄了。多瑙河啊,藍色的多瑙河。所有人的思緒已經(jīng)越過山越過河,徜徉在多瑙河邊,聽河水鼓波,泛藍色的浪。
那場電影看得少有的安靜,所有人都被故事畫面劇情人物吸引,劉衛(wèi)星忘了盯住申以澄,童隊長忘了瞄著朱紫容,村民忘了看上海女人,青工忘了議論情節(jié)。直到電影放完,大家還舍不得走,圍著放映隊的人問三問四,問你們什么時候再來,問一月來幾次?下次又放什么電影,放映隊的人收了線,又去收銀幕,并沒有太多的精神去回答他們的問題。眾人沒趣,只好結(jié)伴回去睡覺,一路上都在回味著電影。
徐長卿他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睡不著,黑暗中腦子里還在回放一個個畫面。徐長卿忽然說:“怕是中央有松動了。”
眾人嗯一聲,各人的床上都動了動,原來大家都沒睡。
劉衛(wèi)星說:“怎么見得?”
“安徽山里都放外國電影了,那上海呢?只會是放得更多?!毙扉L卿說:“上面那幾個人都是上海去的,上海一向是他們的大本營,哪一次運動造勢不是從上海開始?王和姚都是筆桿子出身,文藝宣傳從來都他們的地盤,現(xiàn)在可以放外國電影了,足以說明上面已經(jīng)不是他們能掌控的了。我昨天聽美國之音就說鄧公又出來主持工作了?!?/p>
仇封建說:“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還是沒把鄧公給翻倒啊。”
師哥舒長嘆一聲,“要是現(xiàn)在在上海,老子就是去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了,而不是坐在河邊被蚊子咬?!?/p>
“文藝要松動了,”徐長卿又說:“那天我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聽到里面在放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這可是大毒草啊?!?/p>
師哥舒忽然捶著床鋪說:“老子要回家,老子要回家,老子一天都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了。”他成天吵著要回家,大家都聽習(xí)慣了,也不去理他的發(fā)泄,誰知再過一會兒,他又哭了起來。
劉衛(wèi)星罵道:“男子漢大丈夫,你哭什么?”
師哥舒邊哭邊回擊他說:“卵子漢。你在這里做你的卵子漢,我回大上海去?!?/p>
劉衛(wèi)星呸一聲,“你才卵子漢,你個獨卵蛋?!?/p>
師哥舒一腳踢向上鋪,也罵道:“你大卵蛋,你小疝氣。啊呸!”
兩人這樣對罵,把屋子里其他的人都笑得要死。捶的捶,拍的拍,幾張鋼絲鐵架床差點沒被他們給拆了。
正笑得忘乎所以,就聽見門口有人敲門,說開門,武保隊的。里頭幾個人一時都住了口,心里疑惑,心想武保隊這個時候來干什么?卻又都不肯去開門,以為武保隊沒聽見里頭有人應(yīng)聲,會以為都睡了,就會離開。
他們太低估了武保隊了。童隊長看了一場電影,被里面男主角和女主角唯一一個擁抱的鏡頭搞得興奮莫名,回宿舍后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燒著一把火,找不到地方出,爬起來拿了可以裝四節(jié)一號電池的長手電筒,叫了兩個他的手下,出來查夜來了。
他到底不敢去查結(jié)了婚的老職工的家,吃柿子揀軟的捏,他瞄準(zhǔn)的是新職工宿舍。
新職工宿舍,男青工住的俗稱兄弟樓,女青工便是姐妹樓。童隊長這是第一次查夜,經(jīng)驗不足,先撲的兄弟樓。
這個晚上興奮的人太多,睡下的沒幾個,童隊長拿了電筒對著人家的帳子里掃,驚著了幾個點了蠟燭看書的人,童隊長忙說我們就是怕你們又不小心,點蠟燭燒著了蚊帳,這才來看看。你們沒事我們的任務(wù)也就圓滿完成。
查到一個宿舍,揭開一邊帳簾,里頭并頭臥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童隊長一查夜就查到這樣的情況,精神亢奮得跟打了雞血一樣,當(dāng)場就要炸毛。卻被男青工從被窩里跳出來打走,直打到外面,回頭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結(jié)婚證明來,說給老子看清楚,不是老子要住這破宿舍,是廠里的樓房還沒建好,我們暫時先住宿舍。你老小子不識相,想挨揍?
童隊長告了罪認(rèn)了錯,又一家家一戶戶挨個查過去。他被一男一女并頭睡一個枕頭的現(xiàn)場景象刺激了,就想再看一遍,或者自己實踐一遍。當(dāng)下不辭辛苦,深更半夜不睡覺地查下去,查到徐長卿他們房間,被里面的笑聲惹得又激動了,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敲敲門里頭的人不肯開,這一下把他惹毛了,兩腳就把房門踢開,舉起手電筒撩開床上放下的帳門,看是不是被窩里還藏得有女人或是別的什么不法之物。
他這一下犯了眾怒,幾個人都跳下床和他理論,連推帶搡地把童隊長趕了出去,說若還有下次,你看我們不告到方書記那里去?你擅自闖進職工宿舍,借查夜之名行亂闖之舉,你得到過方書記的批準(zhǔn)嗎?
童隊長這一夜的行動方書記并不知道,他本就是一時興起的念頭,聽徐長卿他們說要報告方書記,便色厲內(nèi)荏地留了兩句狠話,撒退往下一家而去。
徐長卿一想不好,這童隊長比唱唱流氓山歌的假流氓流氓多了,他這么誓不干休地查下去,姐妹樓看來也在他的目標(biāo)之內(nèi)。他們可以對童隊長又打又罵又推又踹,赤條條從被窩里躥出來也沒關(guān)系,人家小姑娘要是被他嚇著,那還得了?這夏天時節(jié),穿得又單薄,被流氓看到,吃虧豈不是吃大了?
徐長卿跟著朱紫容做了兩個月的徒弟,別的工作上的技術(shù)自然不在話下,單就體貼女同志這一點,也比別人要學(xué)得好,他第一個想到女青工們會被污辱,卻又不想擔(dān)了洪常青賈寶玉的名號,便對劉衛(wèi)星說:“姓童的會不會再去姐妹樓?”
劉衛(wèi)星一聽就怒了,比剛才童隊長闖進來還要怒一百倍,嘴里罵罵咧咧,穿了衣服,跑到姐妹樓樓下,雙手卷成喇叭狀,對申以澄的窗口大聲喊道:“申以澄,童隊長來查夜了。姐妹們,都點起蠟燭來歡迎他吧?!边B喊三聲,把姐妹樓的女青工都驚醒了,一個個從窗口從陽臺探出頭來看,果然見童隊長帶了手下晃著電筒來了。
這一下把女青工也激怒了,一個個穿好衣服,站在樓下,抱著胳膊,等著童隊長的檢閱。童隊長一看這架勢,知道查夜是再也進行不下去了,恨恨地看了劉衛(wèi)星一眼,帶了人回去了。
這一戰(zhàn)以青工全勝而告捷,劉衛(wèi)星也大大地在女青工面前露了臉,就是申以澄,繼續(xù)對他不理不睬。
童隊長自作主張查夜的事,最后方書記還是知道了,不過是批評了兩句,說做事要注意方式方法,大家都是革命弟兄,我們來得早,是大師兄,所以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愛護小兄弟才對。童隊長說了有女青年留宿在男宿舍的事,方書記說這個樣子,影響確實不好,不過也沒辦法,只有快點把新樓房蓋起來,讓結(jié)了婚的職工有房子才行。你去監(jiān)督一下工地上的進展,這房子蓋得也太慢了。童隊長說工地上人手不夠,從上海來的修建隊不光要修我們一個廠的房子,還有其他廠呢。
方書記當(dāng)然也知道是這么個情況,想了一下,說要不我們招點本地的臨時工,讓他們來干兩個月,砌墻頭嘛,沒什么難的,他們在家也要蓋個雞窩豬圈的。趕緊把房子蓋好,讓已婚的人搬出單身宿舍,單身宿舍才能安靜。這才是我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應(yīng)該去抓的大方向。
童隊長覺得方書記的話萬分的正確,馬上就去辦了。他到村委去找到支書,說了要招十五個男青年,為廠子蓋房子。村支書當(dāng)然大力支持,馬上在村廣播里點了十五名男青年的名,讓他們立即到村委會來。又請童隊長喝茶抽煙,把童隊長當(dāng)貴賓一樣的招待。
不多時男青年們來了,有的還挽著褲腿,有的還扛著鋤頭,看來是剛從地里回來的。村支書把情況一說,男青年個個都說同意沒問題,又問什么時候去上工?他們想進廠當(dāng)工人想了很久了,可惜來的上海廠雖然多,但一個本地人都不招,又愛關(guān)起門來搞小圈子,一點都不肯融入大環(huán)境,小氣得很。這下忽然開了口子,雖然只是去蓋房子,但有工資拿,也可以在他們的食堂打飯吃,先享受一下工人的待遇也是不錯的。指不定將來他們又有什么想法,會有招工的名額呢?因此個個都愿意去。
童隊長帶了十五名男青年回了廠子,把他們交給修建隊的人,又囑咐了一大篇安全保密等條例,聽得男青年們不住點頭,都說明白明白,請隊長放心,我們會保密的。童隊長滿意而去。這樁事童隊長辦得很漂亮,方書記著實嘉獎了幾句。
之所以會發(fā)生女青年留宿男宿舍的事,其實非常簡單。先是廠里為了安定職工的心,許諾說只要是有結(jié)婚證明的,廠里都會分房子。光是這一條,在上海的廠就做不到,因此很多大齡青年為了結(jié)婚為了分房子來到了三線廠,就原是吸引青年工人來的一個優(yōu)惠條件,真要是哪里都不比上海強,人家過來干嗎?并且市革委會三線辦公室還有紅頭文件下達,說凡是去安徽小三線的,不遷戶口,戶口仍然在原來的街道。將來他們的子女,也還是上海市戶口。光是不遷戶口這一條,就讓不少人動心。更兼還有不少的優(yōu)惠政策,比如上海的副食供應(yīng)一切照舊,原來是多少將來還是多少,并且還要再加上安徽本地的副食供應(yīng),除此之外,還有支內(nèi)補貼。這樣里外里一算,加起來快趕上半個人的定量了。那些家庭環(huán)境艱苦負擔(dān)重的職工,為了減輕壓力,便報名來了三線工廠。
許下的承諾當(dāng)然要兌現(xiàn),給職工的房子也一點不含糊,說給就給,不過是是拖一段時間。結(jié)了婚的帶了家庭一起過去的先分,想要結(jié)婚的先打報告,批下來就申請房子,總要湊夠一幢房子的住戶,才能開工建房。這一段時間先各自克服一下。
要是在上海,結(jié)婚前原先都住在父母家,克服就克服了,沒房子總是結(jié)不成婚。可是在這里,父母是管不著了,廠里也管不了那么多,又是熱血沸騰的年齡,等得了初一等不了十五,一來二去的就生米煮成熟飯了。總不成是男青年去女工宿舍留宿過夜,在未婚女青年房間里做些勾當(dāng),那么只好委屈女青年來男工宿舍了。好在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況,都能理解。晚上吹過熄燈號后男宿舍里經(jīng)常是春宵一夜,就在放了四張雙層床睡了七八人的宿舍里帳子一放,便是各成一國。做點枕上事,床吱嘎一陣,開始還有點尷尬,后來次數(shù)多了,也沒什么了。什么事情習(xí)慣了就好,見多不怪嘛。至于同宿舍的未婚男青年聽見這一對人發(fā)出點聲音會不會十分的難過,那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有本事你自己也去找一個結(jié)婚對象,也留宿男工宿舍,誰也別說誰。
就因為結(jié)婚有著這諸多的好處,這里結(jié)婚的人都早,反正山里日子不好過,回上海又無望,不結(jié)婚干什么呢?結(jié)婚又可以分房,晚上又有人做伴,好處都占全了。反正婚總是要結(jié)的嘛,閑著也是閑著,不追姑娘干什么呢?
除了男青年很落力地追姑娘,結(jié)了婚的大阿姐老阿姨也熱衷于給小阿弟小阿妹們介紹朋友,一個廠就那么點剩余資源,好姑娘好小伙子有限,不趕緊下手,遲了就是人家的了。并且這里山窄地狹用地有限,也不可能再有新職工進來,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好姑娘就是這些了,男多女少的局面擺在這里,自己看著辦吧。
單身的漂亮姑娘在哪里都是緊缺物資,剛來時還只是扮淑女的女青年們,幾個月下來明白了自己的價值,便自動升格成了公主,架子搭得十足,輕易不肯許人。今天跟這個接近,明天跟那個要好,今天和這個吃中飯,明天跟那個吃晚飯,這個星期天跟這個去縣城,下個星期天跟那個去鄰鄉(xiāng),忙碌得很,招得一幫男青年又愛又恨,又不敢得罪,還要花盡心思討她們歡心。
師哥舒就挺看不上小姑娘們的浪勁,第一天就說過姑娘再漂亮拉屎也一樣臭的格言警句,其后又鄙視劉衛(wèi)星對申以澄的死纏爛打,兩個人一說話,肯定嗆起來。劉衛(wèi)星嗤他是個小孩子,胎毛還沒褪干凈,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師哥舒鄙夷地說他是臭流氓,整天腦子里想的就是怎么耍流氓,哪個姑娘眼睛瞎了才會找到你?人家要找也找仇封建那樣塌實的籃球健將,或是徐長卿這樣聰明的秀才,跟你有什么好?你是會修縫紉機還是會煮糖醋魚?你看葉師傅,什么都會。你看葉師傅家里,什么沒有?剛打好的沙發(fā),養(yǎng)的金魚,種的花,刷的墻,釘?shù)漠嬬R線,哪一樣不是葉師傅自己動手做的?這樣的男人才配得起朱紫容這樣的女人。
劉衛(wèi)星從來就看不起師哥舒,一向和他對著干,但這一次,也承認(rèn)師哥舒說得對。說葉師傅雖然瘦瘦的,沒有仇封建這么強壯,人長得也普通,沒有徐長卿賣相好,臉也沒你小白臉白,但確實能干,多才多藝,文武雙全。文可以寫大字報,武可以開卡車。文可以下圍棋,武可以捉三家。文可以用玻璃刀劃玻璃給“咭鈴子”①搭火柴盒大的玻璃房子,武可以背了獵槍去百鳥墓山里打獐子。葉師傅這個人放在這山里真是可惜了。
很難得聽劉衛(wèi)星夸人的,他除了夸申以澄漂亮外,就沒夸過別的女人,更別說男人了??墒钱?dāng)徐長卿帶他們?nèi)ト~師傅家吃過一頓紅燒獐子后,就對葉師傅崇拜起來了。說下次葉師傅你再去打獵,也叫上我。
他們廠子外面有一條十分湍急的河流名叫大沙河,放露天電影就在那河邊。河的對岸是另一個村子,叫百鳥墓村,這村子在一座山的山腳下。沿著村里的小路往山里走,越走山越深,林越老,鳥也多,許多鳥都沒見過,有一次徐長卿還見過一只拖著十分美麗的綬帶鳥從樹梢上飛過,看得徐長卿嘖舌不已,回去告訴仇封建他們,說真不愧了百鳥墓這個名字。據(jù)老葉說,那山基本算是半原始森林了,里頭有不少的野生動物,什么獐子啦,野豬啦、野兔啦、山雉啦、各種各樣蛇,甚至還有大鯢,就是俗稱的娃娃魚啦。聽得徐長卿他們抓耳撓腮,像是在聽山海經(jīng),都央老葉下次去打獵時一定帶上他們。長這么大,雖然也是在兵工廠做工人,整天做的產(chǎn)品也是炮彈,但還沒摸過槍,沒打過槍,什么時候打一次才好。
老葉說獵槍那算什么槍?廠里三八式手槍都有,老童就有槍,只不過平時鎖在槍械倉庫里,平時不拿出來而已。下次讓他帶出來,再帶上幾十發(fā)子彈,我們?nèi)チ囬g那邊打靶去。劉衛(wèi)星仇封建聽了羨慕得不得了,說一定一定。老葉又說,你們別跟老童太對著干,這個人狠起來六親不認(rèn)的。
說起童隊長,劉衛(wèi)星就來氣,在老葉家里罵了他一大通,直到朱紫容的紅燒獐子上桌,才算住了口。
自從那次吃了老葉的飯后,劉衛(wèi)星就對老葉改口了,一口一個葉師傅,又羨慕徐長卿運氣好,有那么一個漂亮的女師傅,又有這么一個能干的師公,你哪里來的福氣?
這話說了沒多久,童隊長的手槍就上場了,并且鬧得不可開交,甚至驚動了上海市革委會書記馬天水親自過問。
這事還是因為童隊長招來的本地臨時工引起的。
沿廠門口那條名叫大沙河的河順勢而走的這條山谷,一溜進去,是八家內(nèi)遷三線廠,再加一家醫(yī)院,一個牧場,和一個車隊。醫(yī)院是上海瑞金醫(yī)院包建的分院,醫(yī)生也是瑞金醫(yī)院抽調(diào)輪派的,這八家工廠的職工生病問醫(yī)都不去縣城的醫(yī)院,而是去雄路瑞金醫(yī)院。瑞金醫(yī)院解放前是教會所辦,原來名字叫廣慈醫(yī)院,在上海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醫(yī)院。光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后方基地是怎樣的配套齊全,三線廠的職工是怎樣的不肯與本地人相與。那間牧場名叫西溪牧場,同樣是上海農(nóng)工商系統(tǒng)過來經(jīng)營的,產(chǎn)的肉牛,擠的牛奶也是供應(yīng)上海市民的需求。還有那個車隊,更是運輸這八家廠的生產(chǎn)物資與成品還有生活必需品。便是這條沿河而建的公路,也是為了安置這十一個單位而修筑的。在工廠來之前,這里是完全與外界不通的一個偏僻山溝,所以才會有前面說到的,有老人以為汽車是活的動物,問它們吃什么的笑話。
西溪牧場養(yǎng)豬養(yǎng)牛產(chǎn)牛奶,有牛奶一定有老鼠,有老鼠就要養(yǎng)貓,有了貓便有狗。牧場養(yǎng)了一只從公安局退役下來的警犬,守衛(wèi)著牧場的大門。這狗嗅覺異常的靈敏,見了本地人就叫就咬,見了上海人就乖乖的不動,不管這人以前來沒來過,是不是個陌生人,它就是分辨得出上海人與本地人。本地人看見這只見了他們就叫個不停的狗就討厭,那狗也討厭他們,已經(jīng)咬傷過幾個村民,村民恨它入骨,有一天不知想了個什么法子,把這狗就毒死了。
狗死了,牧場方面查來查去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這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但與本地人便結(jié)下仇恨。
誰知這里前些日子又砍了人起的風(fēng)水樹,雖說方書記聯(lián)想到西溪牧場與村民之間矛盾,未雨綢繆地慷慨答應(yīng)賠給村里幾十只箱子,處理得那是相當(dāng)?shù)钠?,村民?dāng)時也很滿意,但是稍過不久,村里人就覺出不便來了。夏天出工太陽曬,中間沒個歇涼的地方,下雨的時候也沒了躲雨的亭子。一進村光禿禿地就看見水泥建的工廠房子,曾經(jīng)那么美麗舒展的大樹憑空消失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怎么看怎么不順眼。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既然拿了人家做的箱子,也就不好再鬧,但心里總是不舒服,覺得自家吃虧了。
好在這事沒人再提,便算揭過了。這里廠里提出在村里招臨時工,也是表現(xiàn)出和好的意思,村支書接翎子,懂得起對方的好意,當(dāng)時就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叫了十五名青壯勞力過去做工,兩邊握手言和。
這幾個臨時工在廠子里做了一段時間,開山挖泥砌墻干得很好,天天按時上下班,像工人一樣,回去在村子里也很有面子,村里的姑娘們也對他們另眼相看。可惜房子蓋好后,廠里結(jié)了他們的工資,說謝謝他們的幫忙。這一來讓他們很失落,覺得當(dāng)泥瓦工比下地干農(nóng)活強多了,有星期天有休息時有工資拿有食堂吃,這就是社會主義就是共產(chǎn)主義,這就是奔頭。可是剛嘗到甜頭又被人把糖從嘴里奪走,怎么想也不會高興,常聚在一起罵上海佬。一天不知是誰起的頭,說要從廠里炸藥倉庫里偷點雷管去大沙河炸魚。
大沙河的水是從大山深處流出來的,水冷刺骨,夏天也沒人敢下河游泳,水又急,河上搭的木橋經(jīng)常被河水沖走。這么涼這么急的河水自然不會有大魚,只有半尺長的溪坑魚能夠存活。這魚太小太活,沒法釣沒法網(wǎng),往常不過是在河灣處張個罾,游進幾條算幾條,全憑運氣。千百年當(dāng)?shù)厝硕际沁@么捕魚的,這時忽然來了兵工廠,有了雷管炸藥,便想起來用這個來炸魚,收獲一定很豐。
那幾人說干就干,真的就從炸藥倉庫里偷了雷管出來炸魚。這么大間廠,就在山溝里,又不可能把整座山圍起來,本地人對山里又熟,此前又在廠里做過一段時間工,對這里的地形和建筑心里早就有了數(shù),要摸到廠里倉庫來偷點雷管,那簡直是小菜一碟。
他們偷到了雷管炸了魚,廠里很快就知道了。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用雷管炸魚那是多么大的動靜,能不知道嘛?可是卻也不能肯定是廠里的職工還是村里的青年,只好加派人手看守炸藥倉庫,一方面對本廠職工進行思想教育??墒抢坠芾^續(xù)在炸,魚繼續(xù)在吃,卻是上次那幾個年青人一下子偷了好些,一次用不完,分次來炸。廠里實在對這個情況沒有辦法,方書記讓童隊長日夜巡邏,不讓壞分子再次得手。
童隊長有了這件差事,對兄弟樓姐妹樓的查夜工作只好停了下來,新職工們過了一段輕松的日子,而童隊長卻辛苦得很。
這也是合當(dāng)有事。那幾個村民用完了雷管,卻并不知道這里加強了警衛(wèi),有人再次進來偷竊,這次不是雷管,而是職工們的財物。小到錢和糧票,大到手表收音機,甚至連煤油爐和晾曬的衣服都是盜竊的對象。這一失竊,職工鬧了起來,可比倉庫里丟幾枚雷管影響大多了。童隊長帶了武保隊日夜巡查竟是這么個結(jié)果,他自己臉上沒面子,心里難免上火,罵天罵地罵了一通之后,怒火升級,把所有人都看成是嫌疑分子,到后來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他索性帶了槍巡夜了。
那夜小毛賊又摸了進來,被埋伏了好久的童隊長抓個正著,童隊長摸出腰間的槍來頂著毛賊,差點就要扣板機,好在最后理智占了上風(fēng),只是捆起來交到廠部讓領(lǐng)導(dǎo)處置。
方書記看看這情況,心里也為難,通知了村支書來領(lǐng)人。村支書看到自己村里本來老實巴交的子弟竟然成了毛賊,又被人用槍頂著,心里窩火,這次再不肯與廠里好說好散,只說你們的狗咬了我們的人,你們砍了我們的樹,你們占了我們的地,你們教壞了我們的孩子。你們這些討厭的上海佬,你們滾出我們的村。
方書記和童隊長一聽就發(fā)了火,說你們偷了我們的雷管炸藥,你們偷了我們職工的錢財物品,怎么反倒是你們有理了?我們好好叫你們來領(lǐng)人,又沒說要把賊交給公安局派出所,也是看在我們是鄰居的份上,你們領(lǐng)回去好好教育才是,怎么反怪起我們來了?
村支書說你們來之前,我們這里從來就沒出過這樣的事,你們一來,什么都搞壞了,樹被你們砍了,地被你們占了,子弟被你們帶壞了,你們拿了槍對著我們,我們可是貧下中農(nóng)!
童隊長冷笑說,你貧下中農(nóng)了不起?我們還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nóng)就不會偷東西了?如今人贓并獲,你還有這么多說的?我告你一個包庇罪犯,連你也逃不了罪責(zé)。
兩邊吵得不可開交。方書記也火大,扣下那幾個偷竊的,不肯交給村里了。這一來更是把事情激化了,不但是村支書不走了,連那幾個青年的父母爺祖也來鬧了,七大姑八大姨也來了,三舅六叔也來了,這一個村子都是一個姓,全是本家,呼啦一下,全村幾百人都來了,扛著鋤頭舉著鐮刀,一派要攻占山頭的模樣。廠里的職工一看這么多人來進攻廠子,班也不上了,從倉庫里拿出槍械來嚴(yán)陣以待,逼村民離開廠子。
鋤頭鐮刀哪里是槍炮的對手,村民也識得些家伙的厲害,先自退了。這一仗村民算完敗,但村民中有見識有魄力的哪肯就此罷休,組織了能言善辯識多識廣的人進城上訪,坐了車到了上海,跑到革委會門口去哭冤,說你們的廠子在我們當(dāng)?shù)仄蹓何覀?,派狗咬傷我們,砍我們的樹,抓我們的人,拿了槍要殺我們?/p>
毒狗砍樹都是小事,拿出槍來對著階級兄弟就是大事了。市革委會書記馬天水親自出面過問,先安撫了上訪的村民,勸他們先回村,又派調(diào)查組跟著他們到了廠里,問清了事情的經(jīng)過,答應(yīng)放了那幾個青年,工人農(nóng)民是一家,都是階級弟兄,怎么能鬧到槍對槍刀對刀的呢?又把方書記批評了一通,對童隊長更是嚴(yán)厲,連帶他的手下那幾個拿出槍來的人都撤了職,村民們才算滿意了,帶了本村子弟回家去了。
但職工們卻義憤填膺,覺得委屈得要死,圍著調(diào)查組說你們黑白不分青紅不辨,再這樣下去,我們的財產(chǎn)和人生安全都會受到威脅,我們不干了,我們要回上海。既然人家不歡迎我們在這里呆下去,那我們走好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到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八路都不給我們撐腰,我們就去睡南京路!上海人民是我們的爺娘,爺娘總會給我們子弟留一塊地方睡覺的。
調(diào)查組看安撫了那邊,這邊不干,只好繼續(xù)和稀泥,撥了一批緊俏物資來供應(yīng),才算平息了這場風(fēng)波。
但經(jīng)過這么一鬧,上海人和本地人之間的矛盾深得不可調(diào)和,再無往來。楚河漢界,壁壘森嚴(yán),“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這樣的浪漫故事,只會存在于后來城里人的想象之中,在當(dāng)時,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自古道,財帛不可現(xiàn)人眼。便若三歲小兒身揣萬貫家產(chǎn)招搖過鬧市,旁人自然會起覬覦之心。這是人之本性,原是怪不著誰。這些上海人來到山里,憑空移來了一座城市,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比本地人要好,既要顯得與本地人不同,又不肯與本地人分享,那就怨不得本地人要眼熱加仇視。這樣的矛盾和沖突,原是遲早的事,就看是哪一件小事引發(fā)了暴發(fā)的情緒而已。
注①“咭鈴子”:一種鳴蟲,小如芝麻,身體作金色。上海人喜歡在秋冬養(yǎng)來聽它的鳴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