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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而沒》TXT全文免費 徐長卿朱紫容小說在線閱讀

2021-02-25 06:17:26 作者:藍紫青灰
  • 隨身而沒 隨身而沒

    那一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變成歷史,而他們,是書寫歷史的一筆。他們快被歷史遺忘,他們從未開花結(jié)實,也沒有變成詩歌傳唱后世。青春就那樣被歲月洗去了憂傷,回過頭去望,那些遠去的日子,從來都刻在了心上。

    藍紫青灰 狀態(tài):已完結(jié) 類型: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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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而沒》 章節(jié)介紹

《隨身而沒》是一部都市小說,從一開始作者藍紫青灰便引人入勝,激起讀者繼續(xù)讀下去的強烈欲望。《隨身而沒》第1章內(nèi)容介紹: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搖搖晃晃的,一時向左,一時向右,顛來倒去,晃得一車的人都頭暈惡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個車.........

《隨身而沒》 小三線 在線試讀

長途汽車在盤山公路上行駛,搖搖晃晃的,一時向左,一時向右,顛來倒去,晃得一車的人都頭暈惡心,女青工在吐,男青工在忍,一個車廂彌滿著嘔吐物的氣味,靠窗的人把窗戶開到最大,后面的人便嫌風大迷眼。旁邊又有人說關(guān)窗關(guān)窗,冷死了。有人要關(guān),有人要開,轉(zhuǎn)眼就像有戰(zhàn)事發(fā)生,但微弱的抗議聲剛起,又忍了回去。

關(guān)了車窗悶,開了車窗冷。山道上灰塵大,才開了幾個鐘頭,頭發(fā)里就插不進手指了。有人便罵起來了,說,這破車,連窗子都不會設(shè)計,哪里像我們上海的電車,玻璃窗是搖下來的,要開多大縫就搖下來多少,又不會吹痛面孔,又透了氣。

他這話一落,一車的人都開始說話了,七嘴八舌,說上海如何如何好,大馬路如何如何寬,那里像這里,盤山公路盤上去又盤下來,開了半天,才爬了一座山?!皟阅?!全部是山”。上海人罵人,喜歡說“冊那”,等于是北方人常說的“他媽的”。他們說:“冊那,路窄得車子像是要翻到山下去了,開了幾個鐘頭,一個人都見不到,不曉得有多少山?!?/p>

景物是單調(diào)的在重復,偶爾車窗外有些山花在開,一晃而過,也認不出是什么?;貞浉嬉欢温洌粋€個罵得累了,閉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連司機都犯了困,眼皮一重,忙驚了一下,點起一根飛馬牌香煙,醒醒神。

司機沒話找話,對押車的葉師傅說:“老葉,講講話,不然我要睡著了?!?/p>

老葉師傅也點了一根大前門香煙,抽一口,說:“好呀。講啥呢?”

“隨便,只要講得好聽,不讓我打瞌睡就行了?!?/p>

老葉彈彈煙灰,“那么我就講我昨天跟人打牌吧。昨天我手里一付牌,三只皮蛋最大,帶一對七,老K愛司一只都沒有,就一只大怪,就被我沖在了前頭,跑掉了,捉了三家,贏了他們一塊三角?!?/p>

“喔喲,你們打了這么大的嗎?捉三家可以拗這么分。幾角一張?”司機聽了眼熱,瞌睡不知哪里去了。

“一角錢一張,還好了。主要是有一家被我全關(guān),一把牌一張都沒逃脫。我打牌是老手了,眼睛瞄一瞄,就知道誰手里有怪有將。有的人笨是笨得來,一把牌理來理去理不好,東插插,西叼叼,就是不舍得出。我講給你聽,牌要理得短,跑起來才快。‘葫蘆’搭‘姐妹’,‘順子’搭‘駝背’,一串串地摜出去,千萬不要一把‘順子’從3連到‘皮蛋’,就不舍得拆開,以為會上手。留來留去留到后來,全部捉牢。關(guān)十三張就算三十,你說要拗多少分?”葉師傅說起牌經(jīng)來,頓時滔滔不絕。

司機贊同他的手法,“是的是的,牌一定要短。等到了廠里,我們再叫兩個人來,打兩把。”

葉師傅眉飛色舞地說:“除了牌要短,還要會看臉色,還要會記牌,還要看臺面。有的人就捏緊手里幾張牌,對面的人出了什么牌從來不管,這怎么打得好牌呢?好比我剛才說的那把牌,我有三個7,一對7搭了三只‘皮蛋’做了‘葫蘆’,剩下的一個七我走了‘順子’,外面只有一個7,有人已經(jīng)出了,個么外面就有許許多多的3456,他們沒了7,組不成‘順子’,只好一個個走,這要走到幾時去?一把散牌,全部都是被我關(guān)的對象?!雹?/p>

“老葉你是老手啊。”司機贊嘆說。

“那當然,我‘老葉子’的綽號不是白得來的,”老葉師傅說:“我在我們廠,打得比我好的人一個都沒有?!?/p>

上海話中,把一張撲克牌叫一張“葉子”,老葉師傅姓葉,又擅長此技,自然會被牌搭子貫以“老葉子”的綽號,他也不介意,反而引以為傲。一上牌桌,動輒就是我老葉子如何如何。“老葉子”這個綽號叫開后,在車間里,工人背地里提到他,也是管他叫老葉子,只有當面才尊敬地叫一聲老葉師傅,或是葉師傅。

老葉師傅年紀不大,不過三十歲左右,人又精精瘦瘦的,看上去實在不怎么起眼,但口氣卻不小。他進廠早,手藝好,不過幾年就成了廠里的高級技師,手上的活沒有他拿不下來的,經(jīng)常搞點小革新小改進,在廠里是赫赫有名的能工巧匠,多少技術(shù)員都要向他討教。要不是沒念過大學,連工農(nóng)兵大學生都不是,他早就應(yīng)該被評上技術(shù)員了。但他有這一身的本事,在廠里很吃得開,有時有點輕巧細致的活都讓他去。像這次去上海迎接新職工,自然算個巧宗,別的人沒份,他是第一個寫進名單的?;厣虾S拢龅氖枪?,順便行點私事,回家看看父母,蕩蕩大馬路二馬路,吃吃綠楊村的點心,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差。

司機和老葉師傅說了一陣話,瞌睡蟲被趕走了,車子開得飛快。

老葉師傅吹了一陣牛皮,嘴巴干了,拿起軍用水壺咕嘟咕嘟喝了半壺。這壺茶下去,就不太平了,說:“老王,找個地方停一下車。我看這些新工人也屏不牢了?!?/p>

司機老王說:“曉得了,彎道上不能停車,等我開到一段直的地方?!?/p>

這直的路段一直沒有出現(xiàn),有女青工實在不行了,又不好意思明說,憋得臉發(fā)白,忍不住小聲央求說:“司機師傅,好把車停一停嗎?”

老葉師傅回頭大聲說:“就停就停,馬上就停?!?/p>

男青工女青工估計都被尿漲得早醒了,聽了這話吃吃地笑起來,車廂里又活泛起來。

總算在一個平緩的地方停了車,老葉讓全部人都下了車,大聲說:“男同志在車子左邊,女同志在車子右邊,各就各位?!笔忠粨],把男女青工分成兩隊,讓他們就地解決。

男青工在路邊一字排開,解開褲子鈕扣,嘩嘩地就向下澆水。路基下面就是生滿雜樹的山林陡坡,有男青工流里流氣地大笑說:“行人到此八字開,雙手捧出祖宗來?!?/p>

一眾男青工全部大笑。

右邊的女青工們急得哭,有人小聲叫老葉師傅,“老葉師傅,此地沒廁所呀,我們怎么辦呢?”

老葉在車頭那邊回答說:“要不怎么叫你們在右邊呢?這汽車就是圍墻了。你們自行解決。放心,沒人敢偷看,誰要敢往后邁一步,老子一腳把他往下面踢?!?/p>

女青工又哭道:“勿來事呀,勿來事呀。老葉師傅,勿來事的呀?!?/p>

老葉師傅到底是成了家的人,知道女同志面皮薄,有的還有特殊要求,便吼一聲說:“小赤佬們,跟我一起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起!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p>

男青工們果然面朝陡坡,鬼哭狼嚎一般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女青工看看也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哆哆嗦嗦就地解決。男青工的歌聲蓋過了悉悉蘇蘇的聲音,稍微讓她們好過一些。

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老葉師傅怕有的女工手腳慢,這點時間不夠用,又起了頭,說:“日落西山紅霞飛,預備,起!”

男青工們在他的指揮下接著唱《打靶歸來》,兩首歌唱完,女青工們已經(jīng)回到車里坐好了,紅了臉看著窗外,不敢向男青工們看一眼。男青工們唱了兩首歌倒唱發(fā)了興,革命歌曲不唱了,改唱流行歌曲。

一個皮膚黑黑的男青工唱:“正月里的初三,我白相了蘇州的虎丘山。人山人海交交關(guān),上海灘的小阿妹小拉三……“

他一首市井小調(diào)才唱了一半,就被老葉師傅喝斷:“這位小同志,這車上還有女同志,注意一下影響。這種流氓歌曲不好唱,聽到嗎?”

那唱歌的黑反膚青年譏笑一下,“我沒唱完,你怎么知道是流氓歌曲?老師傅你是不是也會唱?一道唱嘛,有啥啦?坐這個車子悶得死人,唱唱歌活躍一下氣氛嘛。這么大的灰塵,這么遠的路,我們都坐了五六個鐘頭,屁股都坐出老繭來了?!?/p>

老葉師傅冷笑一聲說:“才五六個鐘頭,有什么好叫苦的?還有五六個鐘頭要坐呢?!?/p>

一車的人聽說還有五六個鐘頭要坐,頓覺無望起來。黑皮膚青年也不說話了,悶頭坐下,嘴里罵道:“碰到鬼了,什么窮地方,坐個車要坐十二個鐘頭?!?/p>

這輛車是早上五點集的合,六點準時發(fā)的車,車窗底下是一張張爺娘哭泣哀傷的臉。這次共有四百多青年職工分幾批開進小三線,這一拔除了有十輛大客車接送新職工外,還有十幾輛卡車隨車運裝在上海采購的生產(chǎn)資料、機床、職工的行李、后方基地必需的生活物資。二十多輛車子浩浩蕩蕩往山里進發(fā),開到中午,才走了一半的路程,這一路除了山還是山,好久沒有下雨,山區(qū)公路黃土揚塵,人人一頭一臉的灰。有人初進山時還有興趣看風景,畢竟在上海從來沒有爬過山,長風公園挖湖泥堆出的山就算是山了,但五個鐘頭的山看下來,不厭也厭了。

到了中午,肚子餓了,有人翻行李,把昨晚家里準備的東西拿出來吃。椒鹽小胡桃、奶油蘭花豆、豬油雞仔餅、杏元小餅干。雖說這是一九七六年三月,城鎮(zhèn)居民購買食物都憑票,但到底是上海,商店里還是有副食供應(yīng)。孩子遠赴安徽山里的小三線工廠,家里再緊張,也會備上兩樣零食,路上有十二個鐘頭呢,一路上沒有吃的沒喝的,怎么過呢。

“小黑皮,”有人喊那個黑皮膚的青年,“你原來是自行車廠的吧?我上次去自行車廠打籃球,像是見過你?”

小黑皮回頭看看叫他的人,是一個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一個男青工,坐著個子都要比旁邊人高一截,確實是個打籃球的料。雖然“小黑皮”的稱呼不怎么好聽,算有不是一種禮貌上的叫法,但他從小被人叫做“小黑皮”都聽慣了,也就不生氣了。并且那人臉上是帶著一種結(jié)識新朋友的笑容,又是打籃球的,比一般的青工還要有臉面一些。能夠代表一個廠去和另一個廠打比賽,是很令人羨慕的一件事。而和籃球隊員關(guān)系新近,也讓人臉上有光。在工廠,從來文體積極分子都是風光的。

“我是自行車廠的,”小黑皮說:“你呢?”

籃球隊員說:“我是鐘表廠的。我們這一批,除了你們自行車廠,我們鐘表廠,還有他們機床廠,其他還有機械廠、儀表廠、木器廠、鑄造廠、鍛壓廠、模具廠,對了還有一個修建隊,是跟我們一起去給我們修房子的?!?/p>

籃球隊員這個廠那個廠四處打比賽,消息果然比一般的人要靈通,想想居然還有建筑隊跟在他們的車子后面,頗讓人覺得驚奇。小黑皮掏出一包牡丹牌來,彈出一支,遞給籃球隊員。籃球隊員一看忙說謝謝,接過了,摸出打火機打著火,先給小黑皮點上,才給自己點。一包牡丹牌要四角九分,老職工如老葉師傅和司機老王也不過抽的二角幾分的飛馬和大前門,這小黑皮一亮手就是一包牡丹,出手真夠闊綽的?;@球隊員這下小黑皮也不喊了,問他:“你叫什么?”

小黑皮暗自得意,卻淡淡一笑說:“劉衛(wèi)星。你呢?”

“仇封建。”籃球隊員說:“我本來叫仇泰安,后來自己跑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叫封建了?!?/p>

小黑皮劉衛(wèi)星笑了,問:“為什么叫封建呢?”

“泰安這個名字一聽就四舊、就封建,我正好姓仇,跟封建有仇,就正過來了?!背鸱饨ń忉屨f,“平安電影院都改叫革命電影院了,我還不改?”

劉衛(wèi)星覺得這個籃球隊員是個直腸子,標準的四肢發(fā)達頭腦簡直的運動健將,是個可以結(jié)交的人,便起身對仇封建身邊的人說:“我們換一換如何?”

仇封建身邊的人搖搖頭。他靠著窗戶,當然不肯換。又睡得正好,被兩個人說話吵醒,心里正不耐煩,裹緊了身上當被子蓋的一件工作服,換個姿勢,把頭擱得更舒服點,閉上眼睛繼續(xù)睡覺。

劉衛(wèi)星覺得無趣,朝仇封建聳聳肩,表示沒有辦法。

仇封建卻搖晃一下身邊那人,說:“徐長卿,別睡了,我們講講話。你們機床廠這次來了多少人?”

那叫徐長卿的青年睜眼回答說:“六十多個人。”這個徐長卿有點蔫頭搭腦的,回答完便又瞇著了。

劉衛(wèi)星聽了他的名字鬼鬼祟祟地笑,“徐常青?喲,跟洪常青一樣?黨代表啊。”

仇封建推推劉衛(wèi)星的背,在他耳朵邊小聲說:“這輛車上頂好看的小姑娘就是他們機床廠的,喏,前三排那個穿線呢格子梳兩根辮子的,是他們廠有名的廣播員,一口普通話,講得不要太標準哦。我們?nèi)ニ麄儚S里打比賽,都是她坐在主席臺上播的音?!?/p>

劉衛(wèi)星一聽前面有美女,頓時眼睛都亮了,站起來往車頭那邊走,假意問老葉師傅:“師傅,我們中飯都沒吃,晚飯在哪里吃呢?我又不是去打美帝蘇修,頓頓都吃壓縮餅干。水壺里的水也喝光了,嘴巴干得來要死?!?/p>

老葉師傅也站起來,轉(zhuǎn)身朝著大家,大聲說:“同志們,晚飯請放心,廠里食堂已經(jīng)預備好了飯菜,還有老職工組織了歡迎隊伍,到時候會敲鑼打鼓來歡迎你們這些新職工。再忍兩三個鐘頭就到了。這里早就出了浙江,進入安徽了?!?/p>

“一個徽州朝奉②,有啥稀奇。窮來兮的地方,又不是啥外國大馬路,用得著這么激動嗎?”劉衛(wèi)星嘟嘟囔囔地說著,一邊往回走,一邊看穿那個格子衣服梳辮子的女青工。那女青工本來靠著身邊的女伴在睡覺,被老葉師傅吵醒,懵里懵懂地睜開眼睛,正拿手揉,一點沒注意有人在看她。

劉衛(wèi)星走到她邊上時拿死眼看了她兩下,回到座位上扭頭對仇封建說:“確確實實好看,漂亮,賣相靈的。皮膚老白,眼睛老大。這女的叫啥?”

仇封建捂了嘴在他耳朵邊上說:“我聽見他們叫她小申,申什么就不知道了?!?/p>

劉衛(wèi)星轉(zhuǎn)頭問徐長卿,“叫申什么?”

徐長卿把工作服的衣領(lǐng)再豎高點,遮住大半張臉,裝睡不回答。劉衛(wèi)星撇撇嘴,再不理他,繼續(xù)扭頭和仇封建說三道四,說東道西,一路都沒有停。徐長卿卻睡不著了,閉著眼睛想剛才老葉說的話。

老葉說的老職工,是最早一批來這個位于安徽大山里的后方基地的,至今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比他們早一批來的也有三年。這些職工都是抽調(diào)上海各大工廠的技術(shù)人員精兵強將來開設(shè)的分廠,許多工廠一分為二,一部分留在上海完成指標任務(wù),一部分遠赴大小三線從頭干起。光是五八年到六六年,就有二十三萬職工隨廠遷到陜西、甘肅、青海西北地區(qū),華東則是江西、福建、安徽,遠到云、貴、川、湖南都有上海工廠的后方基地。

這些地方,當時稱為“大小三線”。所謂“三線”,沿海邊疆的前線地區(qū)為一線;三線為四川、貴州、云南、陜西、甘肅、寧夏、青海等西部省區(qū)及山西、河南、湖南、湖北、廣東、廣西等省區(qū)的后方地區(qū),共十三個省區(qū);二線指介于一、三線之間的中間地帶。其中川、貴、云和陜、甘、寧、青俗稱為大三線,一、二線的腹地俗稱小三線。根據(jù)當時中央軍委文件,從地理環(huán)境上劃分的三線地區(qū)是:甘肅烏鞘嶺以東、京廣鐵路以西、山西雁門關(guān)以南、廣東韶關(guān)以北。這一地區(qū)位于我國腹地,離海岸線最近在700公里以上,距西面國土邊界上千公里,加之四面分別有青藏高原、云貴高原、太行山、大別山、賀蘭山、呂梁山等連綿山脈。這些山脈作為天然屏障,在準備打仗的特定形勢下,成為較理想的戰(zhàn)略后方。

中國工業(yè)建設(shè)之初,是受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主要工業(yè)都放在沿海和東北,那里各行配套工程已經(jīng)有了基礎(chǔ),底子好,見效快。但也有弊端,一旦和美國臺灣開戰(zhàn),并且當時已經(jīng)在朝鮮戰(zhàn)場和美國開著戰(zhàn),沿海馬上便會成為前線,國防工業(yè)馬上首當其沖受到威脅?;谶@個原因,毛澤東提出的156個建設(shè)項目不能全部放在沿海和東北地區(qū),特別是在朝鮮正在打仗的情況下,更不能這樣做,要安排一批項目到西部去搞,國防建設(shè)項目要有近一半安排在西部。根據(jù)毛澤東的這一意見,周恩來等國家領(lǐng)導人與蘇聯(lián)方面進行了反復協(xié)商,最后決定106項民用工業(yè)企業(yè)的21項,建在西部地區(qū),44項國防工業(yè)企業(yè)中的21項,擺在西部。使過去幾乎沒有工業(yè)的中西部地區(qū)建起了一批輕、重工業(yè)。從65年起,三線建設(shè)正式啟動。

六五年四月,周恩來代表中國政府請巴基斯坦總統(tǒng)阿尤布·汗向美國總統(tǒng)約翰遜傳話說:“如果美國把戰(zhàn)爭強加給中國,中國將奮起抵抗,戰(zhàn)斗到底。不管來多少人,用什么武器,包括核子武器在內(nèi),可以肯定地說,它進得來,出不去,必將被消滅在中國。”可以說,三線工廠是建立在可以防備核戰(zhàn)的理念下誕生的。

六九年中蘇關(guān)系惡化。為了對付來自蘇聯(lián)的軍事威脅,毛澤東又提出了一個“小三線”建設(shè)的思路。這個思路就是:各省特別是進行三線建設(shè)的各省,再建設(shè)成本省自成體系的“三線”,這樣,既可以使“大三線”與“小三線”兩個體系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成一個大系統(tǒng),也可以將三線建設(shè)深入到中小城市、縣城乃至鄉(xiāng)村,使我國形成支持長期戰(zhàn)爭的工業(yè)基礎(chǔ)。

安徽后方基地,就是上海小三線的搬遷目的地。涉及軍工、基礎(chǔ)工業(yè)和短線產(chǎn)品342個項目458個工廠。這一批職工去的地方是安徽績溪縣,共有八個工廠,組成一個完全配套的炮彈生產(chǎn)系統(tǒng)。

天黑以后,車隊終于到了工廠所在的巧川村后方基地。這個巧川村,離績溪縣城,尚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工廠完全處于大山深處,一條小路彎進去,是兩座山之間一條狹長平緩地帶,鄉(xiāng)民在谷底種點莊稼,村莊人煙并不稠密。

劉衛(wèi)星看了這一路的情況,罵一聲“冊那”,說:“這個鬼地方,我們都找不到,別說美帝蘇修了。”

他這一句話,說出了大多數(shù)人的心聲,個個望著窗外的鄉(xiāng)村景色,失望得連血都凍住了。

車子進入廠區(qū),慢了下來,廠區(qū)里亮著一盞盞一百支光的大燈泡,路兩邊都是歡迎的職工,果然就像老葉說的那樣,敲鑼打鼓張燈結(jié)彩的,像過節(jié)一樣。工廠畢竟是工廠,廠房倉庫辦公樓宿舍一應(yīng)俱全,基本和上海的工廠差不多。當然也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因為修建這些廠房倉庫的人,就是上海過去的基建隊。

司機老王把車停穩(wěn),松一松腰說,累死了。

老葉招呼眾人拿好隨身攜帶的小件行李,跟著他下車排隊,等著安排住宿的地方。

車門打開,眾人跟著老葉下了車,一個年青女職工擠過擁擠的人群來到他們跟前,叫一聲“老葉”,說:“老葉,到了?路上還好吧?累了吧?有東西嗎?我來我來?!?/p>

老葉笑呵呵地把一個印有上海字樣的灰色拎包交給那女職工,說:“還好還好,就是路上灰大了些,你看,頭發(fā)都成白的了,這一車的人,個個都是白毛女?!?/p>

“哦喲,真的是,一身的灰。回去洗澡回去洗澡,我熱水早燒好了,滾了五只熱水瓶,讓你洗個舒服。帶什么東西了,這么重?”那女職工愛嬌地又是心疼又是埋怨。

老葉笑呵呵地說:“你爸媽叫我?guī)Ыo你的,還有你要的衣裳料子,好多東西。你先回去,我把他們安排好,馬上就好回去了?!崩先~對青工們兇巴巴的,對這女人倒是和言細語。

司機老王休息了一會,有精神了,跳下駕駛座,對老葉和那女人說:“小朱,洗澡水燒好了,老酒準備好了嗎?請我去吃兩杯?有什么好的下酒菜?”

那叫小朱的女職工抿嘴一笑,說:“老王師傅,歡迎歡迎,平常辰光請都請不到呢。老葉,那我先回去了。老王師傅,再會喔?!绷嗔税?,擠出人群,眨眼就不見了。

劉衛(wèi)星在一邊清楚地看著老葉和女人說話,喃喃地說:“冊那,老葉像個鴉片鬼,他老婆倒是好看的呀,不曉得怎么被他哄到了手,福氣好得來?!?/p>

周圍幾個青工都聽到了他的話,雖然累得不想說話,但心里也都同意他說的。這老葉師傅本人長得不起眼,他老婆倒真是漂亮的,就像電影《春苗》里的那個赤腳醫(yī)生,白皮膚大眼睛,神態(tài)又溫柔,語氣又和順,身材又苗條。這老葉交了什么好運道,額骨頭這么高,碰到天花板了,娶了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老葉師傅叫齊了他帶的這一輛的新職工排好隊,跟在別的車上下來的新職工后面,往廠里為新職工準備的宿舍走去。一路上老職工夾道歡迎,彩旗在夜色里被初春的風吹得啪啪地響。夾道歡迎的除了老職工以外,還有他們的孩子,都不大,五六歲的樣子,還有更小的,被抱在大人的懷里。

這一群在車上坐麻木了神經(jīng)的新職工看著先來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忽然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未來。本來這些新職工里,有的是厭倦了在上海沉悶壓抑的政治氣氛,有的是想換換環(huán)境,有的是想看看上海以外的世界,有的是要騰出房間讓給兄姐結(jié)婚,有的是被廠里或?qū)W校所逼,有的就是按資排輩輪到了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但離開熟悉的城市,遠赴外地,總會讓人隱約地生出一點求變求新的希望。雖然對他們來說,全國所有的地方都不如上海好。那些到新疆黑龍江云南插隊落戶的老三界們,在寄回家的信中早就一千遍一萬遍地訴說過外邊的辛苦和艱難,但不臨到頭上,怎么也不相信。

那些作死作活硬要留在上海的人,想盡辦法也要留了。有一動員到他就哭的,有一旦風吹草動就吃中藥裝病的,有去醫(yī)院開病假的,有走后門請客送禮的……千奇百怪的理由和手段,就是為了留下不走。

在舊職工歡迎的鑼鼓聲中,是新職工哭喪的臉。不停有人在罵罵咧咧,一直罵到了工廠為他們準備的宿舍。

一走進這宿舍,新來的職工又都罵上了。

小黑皮劉衛(wèi)星第一個發(fā)火,把手里拎的網(wǎng)線袋往地上一扔,罵道:“冊那③,你們騙人哦。這是宿舍?我沒住過宿舍是吧?你們騙我沒住過宿舍是吧?有這么大的宿舍嗎?哦喲,阿拉鄉(xiāng)下人是吧?一輩子沒見過宿舍是什么樣的?你們是不是也住這樣的宿舍?啊?這么好的地方,要不要我們換一換?”網(wǎng)線袋里裝的是洗臉盆、洗腳盆、毛巾、牙刷、漱口杯、肥皂盒、鋁制飯盒、軍用水壺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些東西往地上一扔,發(fā)出響亮刺耳的撞擊聲音,嚇了旁人一跳。

別的人也恨不得砸點什么東西借以泄憤,但想想這些東西都是要自己花錢買的,便抓住網(wǎng)線袋輕輕放在地上,打量著這間大得不得了的所謂的宿舍。

這不是一間宿舍,這也不是幾間宿舍,這是一間兩三百米平方米大的倉庫。嶄新的倉庫,還沒使用過,高高的屋頂上掛著一百支光的白熾燈,一溜掛過去,掛了有好幾個。只有燈泡,沒有燈罩,這么多高照明的白熾燈亮著,這間倉庫明亮得一覽無余。什么都沒有,只有上百張雙層鐵架子床。這百十來張雙層床靠倉庫的墻兩邊相對放著,中間隔開一條兩米來寬的過道,過道上方拉了一條鐵絲,鐵絲上掛了一塊綠色的綢子布,像是主席臺上做幕布做彩旗的那種廉價布做的。這塊綠色綢布會掛在這里的唯一作用,看來是隔開兩邊的床。

這不但是一個用倉庫改的臨時宿舍,還是男女共用。女青工看著這個情形,實在是心慌到了極點。

老葉和別的老職工一起勸這些失望透頂?shù)男侣毠ぃ先~說:“宿舍還在建,等建好了你們就可以住新工房了。”

旁邊一個腰圓膀粗的老職工看著這些沒精打采的新職工,帶點不耐煩地說:“是有帶衛(wèi)生間的新工房哦,有陽臺有灶間有衛(wèi)生間,你們在上海也住不上這么好的房子的。不是我說,你們哪家人家有獨用的煤衛(wèi)?站出來我們認識一下?困難是暫時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帶著發(fā)展的眼光看待事物嘛。跟你們一起來的就有修建隊,他們可是專門為了你們來的,就是給你們蓋新工房的。你們一來就有煤衛(wèi)齊全的新工房住了,我們還住的老宿舍。比起我們,你們已經(jīng)很幸福了?!?/p>

老葉介紹這位師傅說:“這是武保隊的童隊長,今后就由他負責你們的安全,你們有什么事,都可以去找他。”

“武保隊?什么是武保隊?”劉衛(wèi)星問?

“武裝保衛(wèi)隊。還能是什么武保隊?”童隊長說。

“我們都是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一顆紅星心向北京,又沒有階級敵人,要什么武保隊來保護我們?”仇封建開口問。

童隊長冷笑一聲,“你說沒有就沒有?我怎么聽見有人在唱黃色歌曲?我告訴你,唱黃色歌曲的就是壞分子,就是武保的對象。好了,各人找各人的床鋪,床架上都寫得有你們的名字。男同志這邊,女同志那邊,不要亂來。都動起來,站著不動做什么?還想我來幫你們鋪床?快!都行動起來,這么晚了,不想吃飯了?”

童隊長恩威并濟地說著話,又是罵又是哄,把滿心怒火的青工們彈壓住,這時隨車隊一起來的行李也被老職工送到了,童隊長又大聲說:“好了,你們的行李來了,各人來領(lǐng)。慢慢來慢慢來,一個一個來,不要亂搶,不要拿了別人的行李!喂,你!嘿,老子不管了,讓你們搶去?!?/p>

老葉熱情地幫新職工搬行李,一邊對童隊長說:“算了算了,才來嘛,難免的?!币贿吘S持秩序。

亂哄哄地搶了一陣行李,這個說你拿了我的鋪蓋,那個說那個是我的箱子,等到把地上所有的行李箱子分完,已經(jīng)快九點了。老職工新職工都餓得要死,有的人把行李往貼有自己名字紙條的光床架子上一扔,也不打開鋪好褥子被子掛上帳子,就吵著要去食堂吃飯。又罵那些檢查自己的行李是不是完好的人啰里八嗦,要檢查吃好飯回來再檢查好了,又不會是在半路上丟了,左右不過是大家混拿了,回頭找到了換過來就是。

老葉看得直搖頭,對童隊長唉聲嘆氣,說:“我下次再也不干這個差事了。本來是想借機回趟上海,哪里曉得這么累?!背吵橙氯碌乜偹闼腥硕颊业阶约旱拇参涣耍先~累得嗓子都啞了,對童隊長抱怨說:“再迎一次新職工,我的半條命都要沒了?!?/p>

童隊長笑罵說:“你本來就只有半條命,夸什么口呀?你老婆準備好了酒菜等你回去,你怕是早就在這里呆不住了吧?”

“放屁!”老葉說:“你才半條命。我不把這些小青年安頓好,對上頭交不了差。老童,食堂有啥好吃的?”

童隊長看看弄得差不多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們到得晚了,食堂已經(jīng)關(guān)門,煤爐也封了,只有饅頭和發(fā)糕還有,我讓人抬來,大家將就一下。”

這話一說,連老葉都開始罵娘,更別說新職工了。但聽得罵聲一遍,女青工哭聲四起。

有人抬來了幾屜半冷的饅頭和發(fā)糕,放在倉庫宿舍的空地上,童隊長和他的武保隊的人維持著秩序,一邊罵一邊發(fā)干糧。

又有領(lǐng)導模樣的幾個人在饅頭發(fā)糕后面走了進來,童隊長說:“同志們,廠領(lǐng)導黨支部書記方書記來看望你們了。大家歡迎!”一邊拍手歡迎,一邊示意新職工鼓掌,請領(lǐng)導講話。

那方書記擺了擺手,笑瞇瞇地說:“大家都累了,我也不打擾你們吃飯休息了。我只說一句話:這里,從今往后,就是你們的家了,大家愛廠如家,共同把三線建設(shè)好。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大家先吃飯吧?!?/p>

他話說完,新職工一個也不動手,既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搶冷饅頭,方書記和別的領(lǐng)導又說了許多安慰的話,童隊長哄著大家來拿饅頭。終于有人餓不過,也挺不起骨氣來用絕食表示抗議,方書記和童隊長們看見有饅頭在進了饑餓的人的嘴,像是完成了一件壯舉,滿意而去。

領(lǐng)導一走,老葉等老師傅也覺得任務(wù)完成了,可以交差了。新職工只有冷饅頭可吃,他們回家可是有熱飯熱菜熱水澡熱被窩等著,都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去。打了兩個呵欠,把廁所和水槽指給新職工們看了,說聲明天見,轉(zhuǎn)身就走了。

吃完饅頭發(fā)糕,倉庫宿舍里辟辟啪啪的一片開箱子的聲音,新職工一個個都忙著掛帳子鋪褥子,箱子包袋放在床下,忙得沒工夫閑話,等這些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才有女青工想起來把中間隔斷的布幔拉上。累了一天,沒精神去洗漱一下就倒在才鋪好的床上,帳子放下,不知是誰去關(guān)上了燈,黑暗和疲倦一起襲來,剛要入睡,就聽見女青工壓抑的哭聲傳出。

這哭聲就像是長了翅膀和腳,會傳染,一會兒之后,女工宿舍那邊已經(jīng)是哭聲一片,過了一會兒,男工宿舍這邊也有隱約的哭泣之聲。

到廠的第一夜,就是在男女的哭聲中渡過的。

注①

茄根:J

皮蛋:Q

老K:K

愛司:A

葫蘆:3+2的組合,如QQQ44。

姐妹:2+2的連續(xù)組合,如3344。

駝背:3+3的連續(xù)組合,如333444。

注②徽州朝奉:韓奉是典當行掌眼伙計的稱呼,徽州自古地少人多,子弟除讀書外,多經(jīng)商,到當鋪當伙計是一種主要職業(yè)。無徽不成鎮(zhèn),有鎮(zhèn)必有當。因此“徽州朝奉”即是一種身分上的判斷,也帶著一點輕視,畢竟當鋪是盤剝利息的營生。

注③冊那:方言,類似于北方的“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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