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 章節(jié)介紹
《孤城閉》是一部女頻小說,在整篇小說中,作者米蘭lady語言運用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讀來令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小說《孤城閉》第4章簡介:【叁】崔白十二歲時,我被調(diào)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
《孤城閉》 第4章 在線試讀
【叁】崔白
十二歲時,我被調(diào)入翰林圖畫院供職。品階無變化,只是主要工作改為伺候畫院待詔們作畫和聽候畫院勾當官差遣。但書藝局的內(nèi)侍們都很同情我,說這其實是一次降職,畫院原是低書院一等的。
我也知道,書畫院的人本來地位就不高,雖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員也能如普通文官們一般服緋服紫,卻不得佩魚。在世人眼中,書畫院的待詔們都屬于“以藝進者”,所給予的尊重也有限。而畫院中人相較書院的又要遜一籌,諸待詔每次立班,均以書院為首,畫院排于其后,只比琴院、棋、玉、百工稍好一些。
正經(jīng)的待詔都這樣,其中的內(nèi)侍自然也就隨之被眾人眼色分出了新的等級。同樣是內(nèi)侍黃門,但琴院的不如畫院的,畫院的也就不如書院的。
當時的翰林書畫局總勾當官是入內(nèi)副都知任守忠,張承照遂向我建議:“你去求求張先生,請他跟皇后說說,讓皇后命令任都知,將你留在書院罷?!?/p>
我不置可否。他又朝我眨眨眼,笑道:“去說,沒事兒,張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紅人,但凡有他一句話,你就不必去畫院了?!?/p>
我朝他搖頭,否決了這個提議。我并不懷疑張先生深受皇后賞識與信任的事實,但也清楚地知道,擅用皇后對他的重視提出分外要求不是他的作風,上次出言救我只是極偶然的情況,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我從來不敢奢望,亦不欲看到,有人會因我的緣故而向別人懇求什么。
畫院畫師分畫學正、待詔、藝學、祗侯、供奉等五等,未獲品階者為畫學生,所作的畫供宮廷御用,或奉旨前往寺院道觀等特定處作畫。這是個更清靜的地方。每旬日要取秘閣藏畫供畫師們品鑒臨摹,這天會略有些累,但平日事務不多,大多時候我只須侍立在側(cè),聽畫院官員講學或看畫師們作畫。
在眾畫師中,我尤其愛觀畫學生崔白作畫。他是濠梁人,彼時二十余歲,稟資秀拔,性情灑脫疏逸,行事狂放不羈,常獨來獨往,引畫院官員側(cè)目,但他的畫中有一縷尋常院體畫中少見的靈氣,卻是我極為欣賞的。
深秋某日,畫院庭中落木蕭蕭,他獨自一人就著樹上兩只寒鴉寫生,我立于他身后悄然看,他擱筆小憩間無意回首發(fā)現(xiàn)我,便笑了笑,問:“中貴人亦愛丹青?”
我退后一步,欠身道:“懷吉唐突,攪了崔公子雅興。”
“那倒沒有,”崔白笑吟吟地說,“我只是好奇,為何中貴人不去看畫院諸位待詔作畫,卻每每如此關(guān)注拙作。”
我想想,說:“記得懷吉初入畫院那天,見眾畫學生都在隨畫學正臨摹黃居寀的花鳥圖,惟獨公子例外,只側(cè)首看窗外,畫的是庭中枝上飛禽?!?/p>
崔白擺手一哂:“黃氏花鳥工致富麗,我這輩子是學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筆涂鴉?!?/p>
我亦含笑道:“崔公子落筆運思即成,不假于繩尺,而曲直方圓,皆中法度。懷吉一向深感佩服?!?/p>
“中貴人謬贊。”言罷崔白重又徐徐提筆,落筆之前忽然再問我:“難道這畫院中還有人曲直方圓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但我只淡然一笑,沒有回答。
許是自己也有了答案,崔白未再追問,銜著一縷清傲笑意轉(zhuǎn)身繼續(xù)作畫,前額有幾縷永遠梳不妥帖的發(fā)絲依舊垂下,隨著他運筆動作不時飄拂于他臉側(cè),而他目光始終專注地落于畫上,毫不理會。
由此我們逐漸變得熟稔,不時相聚聊些書畫話題,他看出我對丹青的興趣,主動提出教我,我自是十分樂意,在我們都有閑時便跟他學習畫藝。
一日他教我以沒骨法畫春林山鷓,畫院畫學正途經(jīng)我們所處畫室,見揮毫作畫的居然是我,大感訝異,遂入內(nèi)探看。我當即收筆,如常向他施禮。他未應答,直直走至我身旁,凝神細看我所作的畫。
自祖宗以來,國朝翰林圖畫院一直獨尊黃筌、黃居寀父子所創(chuàng)的黃氏院體畫風,畫花竹翎毛先以炭筆起稿,再以極細墨線勾勒出輪廓,繼而反復填彩,畫面工致富麗,旨趣濃艷。而此刻畫學正見我的畫設色清雅,其中山鷓未完全用墨線勾勒,片羽細部多以不同深淺的墨與赭點染而成,大異于被視為畫院標準的黃氏院體畫,立時臉一沉,朝崔白冷道:“是你教他這樣畫的?”
崔白頷首,悠悠道:“畫禽鳥未必總要勾勒堆彩,偶爾混以沒骨淡墨點染,也頗有野趣?!?/p>
畫學正忽然拍案,揚高了聲音:“你這是誤人子弟!”
崔白不懼不惱,只一本正經(jīng)地朝他欠身,垂目而立。
畫學正強壓了壓火氣,轉(zhuǎn)而向我道:“中貴人若要學畫,畫院中自有待詔、藝學可請教,初學時要慎擇良師,切莫被不學無術(shù)者引入歧途?!?/p>
我亦躬身做恭謹受教狀。畫學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拂袖出門。
待他走遠,崔白側(cè)首視我,故意正色道:“中貴人請另擇良師,勿隨我這不學無術(shù)者誤入歧途?!?/p>
我的回答是:“若崔公子引我走上的是歧途,那我此生不愿再行正道?!?/p>
我們相視一笑,此后更顯親近。在他建議下,我們彼此稱呼不再那么客氣,他喚我的名字,我亦以他的字“子西”稱他。
畫學正越發(fā)厭惡崔白,屢次向同僚論及他畫藝品行,有諸多貶意,崔白也就頻遭畫院打壓,每次較藝,他的畫均被評為劣等,從來沒有被呈上以供御覽的機會。
崔白倒不以為意,依然我行我素地按自己風格寫生作畫,對畫院官員的教授并不上心,每逢講學之時,他不是缺席便是遲到,即使坐在廳中也不仔細聽講,常透窗觀景神游于外,或干脆伏案而眠,待畫院官員講完才舒臂打個呵欠,悠然起身,在官員的怒視下?lián)P長而去。
某次恰逢畫學正講學,主題是水墨畫藝,待理論講畢,畫學正取出事先備好的雙鉤底本,當場揮毫填染,作了幅水墨秋荷圖,墨跡稍干后即掛于壁上,供畫學生們品評。
確也是幅佳作,畫中秋荷風姿雅逸,雖是水墨所作,卻畫出了蓮蓬與葉返照迎潮,行云帶雨的意態(tài)。畫學生們自是贊不絕口,隨即紛紛提筆,開始臨摹。
畫學正以手捋須,掃視眾人,怡然自得。不想轉(zhuǎn)眸間發(fā)現(xiàn)崔白竟絲毫未曾理會,坐在最后一列的角落里,又是伏案酣然沉睡的模樣。
畫學正當下笑意隱去,黑面喚道:“崔白!”
崔白似睡得正熟,沒有一點將醒的意思。畫學正又厲聲再喚,他仍無反應,我見場面漸趨尷尬,便走近他,俯身輕喚:“子西?!彼捧玖缩久迹従彵犻_惺忪的雙目,先看看我,再迷糊地盯著畫學正看了半晌,方展顏笑道:“大人授課結(jié)束了?”
“是結(jié)束了,”畫學正含怒冷道,“但想必講得枯燥,難入尊耳,竟有催眠的作用。”
崔白微笑道:“哪里。大人授課時我一直聽著呢,只是后來大人作畫,眾學生都趨上旁觀,我離得遠,眼見著擠不進去了,所以才決定小寐片刻,等大人畫完了才細細欣賞?!?/p>
“是么?”畫學正瞥他一眼,再不正眼瞧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碧空,說:“那依你之見,鄙人此畫作得如何?”
崔白仍坐著,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側(cè)頭審視對面壁上的秋荷圖片刻,然后頷首道:“甚好甚好……只是某處略欠一筆?!?/p>
畫學正不免好奇,當即問:“那是何處?”
崔白唇角上揚:“這里?!蓖瑫r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筆,忽地朝畫上擲去,待他話音一落,那筆已觸及畫面,在一葉秋荷下劃了一抹斜斜的墨跡。
此舉太過突兀,眾畫學生失聲驚呼,回視崔白一眼,旋即又都轉(zhuǎn)看畫學正,細探他臉色。
畫學正氣得難發(fā)一言,手指崔白,微微顫抖:“你,你……”
“?。W生一時不慎,誤拈了帶墨的筆,大人恕罪?!贝薨滓槐诟孀铮槐谡剐湔酒?,邁步走至畫學正面前,再次優(yōu)雅地欠身致歉。
畫學正面色青白,怒而轉(zhuǎn)身,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畫,想是欲撕碎泄憤。
崔白卻出手阻止,笑道:“大人息怒。此畫是佳作,因此一筆就撕毀未免可惜。學生既犯了錯,自會設法補救?!?/p>
便有一位畫學生插言問:“畫已被墨跡所污,如何補救?”
崔白將畫掛穩(wěn),又細看一番,道:“既然畫沾染污跡,大人已不想要,大概也不會介意我再加幾筆罷?”
也不待畫學正許可,便從容選取他案上的筆,蘸了蘸硯上水墨,左手負于身后,右手運筆,自那抹墨跡始,或點、曳、斫、拂,或轉(zhuǎn)、側(cè)、偏、拖,間以調(diào)墨,少頃,一只正曲項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鵝便栩栩如生地出現(xiàn)在荷葉下,那筆多添的墨跡被他畫成了鵝喙,筆法自然,看不出刻意修飾的痕跡。
畫完,崔白擱筆退后,含笑請畫學正指正。眾人著意看去,但見他雖僅畫一鵝,卻已兼含焦、濃、重、淡、清等水墨五彩,且和諧交融,活而不亂,用墨技法似尚在畫學正之上。那鵝姿態(tài)閑雅輕靈,有將破卷而出之感,與之相較,適才畫學正所畫的秋荷頓失神采,倒顯得呆滯枯澀了。
而且他之前未作底本,乃是信筆畫來,自然又勝畫學正一籌。有人不禁開口叫好,待叫出了聲才顧及畫學正,匆忙噤口,但仍目露欽佩之色。
畫學正亦上前細看,默不作聲地木然捋須良久,才側(cè)目看崔白,評道:“用墨尚可,但在此處添這鵝,令畫面上方頓顯逼仄,而其下留白過多,有失章法?!?/p>
“不錯不錯,”崔白當即附和,漫視畫學正,笑道:“我也覺這呆鵝所處之位過高,倒是拉下來些為好?!?/p>
瞧他這般神情,眾人皆知他此語旨在揶揄畫學正,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畫學正胸口不住起伏,仿佛隨時可能厥過去,許是當著眾畫學生面又不好肆意發(fā)作,最后惟重重地震袖,一指門外,對崔白道:“出去!”
不失禮數(shù)地又朝畫學正欠身略施一禮后,崔白啟步出門,唇際云淡風輕的笑意不減,他走得瀟灑自若。
我微微移步,目送他遠去。他疏狂行為帶來的暢快抵不過心下的遺憾,我隱約感到,他離開畫院的日子將很快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