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閉》 章節(jié)介紹
米蘭lady是大家熟知的一名作家,他的作品對于很多人來說也是耳熟能詳,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小說《孤城閉》?!豆鲁情]》第6章主要內容:【伍】徽柔兩日后,我遵皇后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皇后正在與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
《孤城閉》 第6章 在線試讀
【伍】徽柔
兩日后,我遵皇后吩咐,送數卷崔白的畫入柔儀殿請她過目?;屎笳谂c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閑談,見我將畫送到,便命人展開,與張惟吉一起品評。
那些畫是我精心挑選的,主題各異,既有花竹羽毛、芰荷鳧雁,也有道釋鬼神、山林飛走之類,皆為崔白所長。張惟吉見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賞,皇后問他意見,他謹慎答道:“此人畫作頗有新意?!?/p>
皇后暫時未語,又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一幅《荷花雙鷺圖》上,唇角微揚,對我道:“懷吉,你沒說錯,崔白長于寫生,若論傳寫物態(tài),畫院確無幾人能勝他?!?/p>
我含笑垂目低首。張惟吉見皇后久久矚目于雙鷺圖,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處。
皇后側首問他:“都知以為此畫如何?”
這圖畫的是荷塘之上雙鷺戲水,一只自右向左游,欲捕前面紅蝦,另一只自空中飛翔而下,長頸曲縮,兩足直伸向后。
張惟吉凝神細品,然后說:“畫中白鷺形姿靈動,翎羽柔密,似可觸可摸……的確是難得的佳作。”
“不僅于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鷺頸部,道:“白鷺飛行,必會曲頸勁縮,乃至下半頸部呈袋狀。此前我亦見過他人所作白鷺圖,常誤畫為白鶴飛翔姿勢,頭頸與雙足分別向前后伸直。而今崔白無誤,可知他觀物寫生確是花了些心思的?!?/p>
我與張惟吉聞言都再觀此畫,果然見上面飛行中的白鷺頸部曲縮,幾成袋狀,不覺駭服。
張惟吉當即贊道:“娘娘圣明。崔白能獲娘娘賞識,何其幸也!”
皇后卻又搖頭,嘆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繼續(xù)留在畫院中倒是束縛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應步入皇城。”
“把畫收好,將來藏于秘府?!彼业溃骸爸劣诖薨?,我會讓勾當官應畫院所請,準他離去?!?/p>
她對崔白的贊賞,曾讓我有一刻的錯覺,以為她會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轉折的結語讓我略感訝異,但隨即又不得不承認,這確是個能讓畫院官員與崔白都覺舒心的決定。我佩服她。
宮人們將畫軸逐一卷好,準備交予我?guī)Щ?。我肅立等待間,忽聽殿外傳來喧嘩聲,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愿做主懲治奸人也就罷了,何以連官家都不讓我見?”
張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卻被皇后止住,命宮人道:“讓她進來?!?/p>
極快地,一名云髻散亂的女子奔入殿內,跪倒在皇后面前,將懷抱的孩子給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這樣了,皇后就不能讓官家見見么?”
想是心憂那孩子之病,此女雙目哭得紅腫,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艷美,若妝容修飾妥當,應屬絕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歲的女童,此刻緊閉雙目沉重地呼吸著,小臉上一片病態(tài)的潮紅,像是高熱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醫(yī)仔細為幼悟診治,張美人不應帶她出來,再著了涼就不好了。官家這幾日宜靜養(yǎng),之前已下過令,不見嬪御?!?/p>
張美人卻擺首:“皇后并非不知,這孩子的病是遭人詛咒所致,太醫(yī)治標難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處罰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煩,但為何妾求見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許?”
我曾聽人提過,今上最寵的娘子是美人張氏,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F下她言辭囂張,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寵而驕的模樣,而皇后居然也未動怒,淡然應道:“美人多慮了。而今天氣變幻無常,幼悟不過是偶感風寒,服幾劑藥便會好,與人無關?!?/p>
“與人無關?”張美人冷笑,揚手將一物拋在地上:“這東西是昨日自后苑石下搜出來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稟報過,皇后竟還說與人無關?”
一個布做的小人,身上寫有字跡,幾枚閃亮的針深深地插入它頭胸之間。
這是宮廷中向來嚴禁的巫蠱之術。見張美人陡然拋出這人偶,殿內宮人都有驚惶之色。
皇后側目視人偶,沒說什么,神色如常。但聽張美人又道:“前日夜間,內人馮氏目睹徽柔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偏又這么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這物事。馮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為何不理?適才我親去詢問徽柔,她可是對前晚去后苑之事供認不諱呢!”
徽柔?這名字給我?guī)淼捏@訝尤甚于那插針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張美人的話,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個月下禱告的女孩——前夜去后苑是行巫蠱之術,以詛咒她的女兒幼悟。
我猶豫著,不知以我卑賤的身份,是否應該在此時擅自介入這兩位尊貴宮眷的交談,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后沉吟,并不表態(tài),宮人們亦屏息靜氣,唯張美人要求嚴懲徽柔的含怒哀聲在殿中回響:“人證物證俱在,皇后為何還不下令懲治,以肅宮禁?”
終于,對徽柔面臨禍事的擔憂大過對我自身狀況的考慮,那小姑娘單薄的身影和含淚說出的只言片語竟給了我別樣的勇氣。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證于張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然而皇后還是頷首,允許我說。
我側身朝向張美人,行禮后低首道:“敢問張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么?”
張美人尚未回答張惟吉便已出聲呵斥:“放肆……”
皇后揚手阻止他說下去,但和顏示意我繼續(xù)。
張美人冷眼瞧著我,唇際古怪的笑似別有意味:“不錯,這丫頭是叫徽柔。”
我再問她:“馮內人看見她在后苑湖畔對月禱告,可是在前夜子時?”
張美人想了想,說是。
我再轉身,對皇后說:“前夜臣送畫入柔儀殿,離開時夜已深,因不熟識內宮路,誤行至內苑,無意中看見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對月禱告,自稱徽柔……此前臣隱約聽見更聲,應是子時?!?/p>
“哦?”皇后問,“她禱告時說的是什么?”
我道出實情:“她說父親病了,為此再三吁天,愿以身代父?!?/p>
皇后薄露笑意:“并無行巫詛咒他人罷?”
我搖頭,肯定地答:“沒有。因被人窺見,徽柔祈禱后即刻離開后苑,臣并未聽見她詛咒他人?!痹兕檹埫廊藪佋诘厣系娜伺?,補充道,“也未見她帶此物去,應該不是她放在后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張美人適才稍稍抑止的怒氣又被我這一番話激起,“不是她能是誰?誰還會像她那樣擔心幼悟分去官家寵愛?”
我的思維被她問句攪亂,這才隱隱感覺到,徽柔的身份應不像我此前想的那么簡單。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顧天威,敢作假證!”張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纖長指尖幾欲直戳我面,卻又暗銜冷笑,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皇后:“說,指使你的是誰?是徽柔,還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勢令我略顯局促,退后兩步,但仍堅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屬實?!?/p>
一記耳光閃電般落在我頰上,那一瞬間的聲響有她聲音的銳利。她收回手,摟緊女兒,朝我高傲地揚起下頜,輕蔑地笑:“現在呢?還是句句屬實?”
我漠然垂首。類似的折辱在我數年宮中生涯中并不鮮見,如何悄無痕跡地將此時的羞恥與惱怒化去,是我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煉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臉,再微笑著把右臉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靜的表情,沉默的姿態(tài)。
“夠了。”皇后這時開口,“跟內臣動手,有失身份?!?/p>
張美人一勾嘴角,狀甚不屑。
皇后一顧我,轉告張美人:“他是前省內臣梁懷吉,前日首次入內宮,連徽柔是??倒鏖|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長女,宮中除皇后外最尊貴的女子。
那點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卻又是一片茫然?;屎笠徽Z如風,把那人間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從我記憶中吹起,讓她悠悠飄至了云霄九重外。
回過神來,我伏拜在地,請皇后恕我不知避諱之罪。
張美人在旁依然不帶溫度地笑,幽幽切齒道:“好一場唱作俱佳的戲!”
皇后說不知者不為過,命我平身,再吩咐張惟吉:“把??倒髡埖竭@里來?!?/p>
少頃,但聞環(huán)佩聲起,殿外有兩位成年女子疾步走進。她們皆梳高冠髻,著小袖對襟旋襖,用料精致,一為譙郡青縐紗,一為相州暗花牡丹花紗,有別于尋常女官內人,應屬嬪御中人。
她們匆匆向皇后施禮,旋即齊聲為福康公主辯白,皆說此事不會是公主所為。其中著青縐紗旋襖者神情尤為焦慮哀戚,施禮后長跪不起,含淚反復說:“徽柔年紀小,哪里會懂這些巫蠱之術!何況她一向疼惜幼妹,絕不會做出這等事。萬望皇后做主,還她個清白。”
皇后命內人攙她起身,溫言勸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無須擔心?!蹦渴咀笥?,“賜張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后兩位娘子亦屬今上寵妃,又都曾生過皇子皇女,故其名號我也曾聽過。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倒魃?,與俞婕妤私交甚篤。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后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后嗣,就連小公主們也接連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長女福康公主和張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師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減,與俞婕妤先后坐下,張美人在內人勸導下亦勉強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協的模樣,眼瞅著苗昭容只是冷笑。
這時內侍入報,??倒鞯?。隨后公主緩步入內,雙目微紅,猶帶淚痕,但衣飾整潔,垂髫辮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在眾人注目下走近,微垂兩睫,頭卻并未低下,尤其在經過張美人面前時,她甚至小臉微仰,下頜與脖頸勾出上揚的角度,目不斜視,神情冷漠。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鄭重地舉手加額齊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禮,又向母親及俞婕妤欠身道萬福,隨后竟垂手而立,對張美人無任何表示,完全視若無睹。
皇后微笑對她說:“徽柔,見過張美人?!?/p>
公主口中輕輕稱是,但卻一動不動,毫無行禮之意。張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罷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這卑賤之人原受不起公主這一禮?!?/p>
公主聽了張美人之話仍無反應,皇后出言問她:“徽柔,你前日夜里去過后苑么?”
她頷首承認:“去過?!?/p>
“去做什么?”
公主猶豫,一時不答?;屎笤賳?,她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卻是輕問:“爹爹……好些了么?”
皇后轉視張惟吉,目露寬慰神色。張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證詞,可以證實她是清白的。
于是皇后和言再問公主:“你是去后苑對月祝禱,為爹爹祈福罷?”
公主訝然,脫口問:“孃孃怎么知道?”
國朝皇子皇女稱父皇亦如士庶人家,為“爹爹”,稱嫡母為“孃孃”,位為嬪御的生母則為“姐姐”。
除張美人外,殿內聽到我適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張惟吉遂將此前原由解釋一遍,苗昭容聞后轉顧我,眼中頗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氣,與苗昭容相視而笑。
張美人按捺不住,復又起身,指著地上人偶厲聲問公主:“這個針扎的人偶又怎么說?為何會正好出現在你去后苑之后?”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側過臉去,毫不理睬。
張美人卻不收聲,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聞公主敢作敢當,怎的如今卻又一聲不吭了?”
公主雙唇緊抿,始終當她是透明。張美人繼續(xù)緊逼追問,皇后見狀勸公主道:“若此事與你無關,你就與張美人解釋一下罷。”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會做?!?/p>
“不會做?”皇后語氣溫柔,意在誘導她多作解釋,“不會做什么?”
這次公主卻不肯再說了。苗昭容看得心急,從旁連連勸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發(fā)。
皇后無語,張美人一臉怒色,苗昭容勸了一會兒,見殿中人皆不說話,顯得自己勸導之言尤為清晰,連忙收聲。殿內又淪入一陣難堪的沉默。
最后打破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經回答了。”當這聲音響起的時候,其實我與其余所有人一樣驚訝: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侍,竟然兩次擅自插言討論后宮疑案,哪來的膽量?
可是既然已經開口,我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昔日趙飛燕狀告班婕妤祝詛,漢成帝考問婕妤,婕妤回答說,‘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级纺?,猜適才公主所說‘我不會做’,與班婕妤‘故不為也’之意是一樣的?!?/p>
我說完,但覺公主側首凝視我,我與她目光有一瞬相觸,但覺她眸光閃亮,淺淺浮出一層笑意,我霎時兩頰一熱,深垂首。
眾人一時皆無言。須臾,才聽俞婕妤笑而贊道:“好個伶俐的小黃門,說得真有理呢,必是這樣的?!?/p>
皇后頷首微笑,苗昭容與張惟吉也和顏悅色地看我,惟張美人越發(fā)惱怒,直視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趙飛燕?”
我一愣。起初只想為??倒鬓q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無將張美人比作趙飛燕之意,但如今看來,很難解釋清楚了。
好在此時外間內臣傳來的一個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見??倒?!”
殿中宮眷紛紛起立,皇后攜福康公主手,說:“走,去見你爹爹?!倍水敿措x殿,苗昭容與俞婕妤緊隨其后。張美人怔了怔,也連忙摟著女兒趕去。
殿內其余人等也逐漸散去,我呆立原地許久,見無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