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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所有的清晨》章節(jié)介紹

有一種小說，它像心理咨詢師，無形之中幫你走出失戀的陰影。它就是作者藍紫青灰編寫的當紅小說《世間所有的清晨》。世間所有的清晨》第9章介紹：第二天已經(jīng)是小年夜了，李思川一早起來，打算去采買點年貨。既然沒法在鄉(xiāng)村過一個殺豬宰羊的新年，那家里也要弄.........

《世間所有的清晨》第九章小鈺在線試讀

第二天已經(jīng)是小年夜了，李思川一早起來，打算去采買點年貨。既然沒法在鄉(xiāng)村過一個殺豬宰羊的新年，那家里也要弄幾樣年菜。在他回來之后，他就放了阿姨保姆的假，讓她們早點回家過年，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一手包圓了。

他換好衣服，在廚房給兩母女做早餐，聽見手機響，接起來聽，卻是金焰。

李思川馬上警惕起來。什么事能讓小鈺舅舅打電話？他可不敢大意。不過這都小年夜了，他們還沒回去，并且沒這個打算，電話也不打一個，聽上去實在不像話，因此忙說：“舅舅新年好，打電話來叫我們回家過年？小鈺病了，暫時起不了床，我天天扮護士，服侍她吃藥喝水，等她好些了我們……”

金焰不等他的借口說完，就說：“小鈺的外婆昨晚過世了?！?/p>

李思川一愣，問：“什么時候的事？”

“今天凌晨兩點三十五分走的，急性心肌梗死后心衰。晚上家族里請尾牙宴，她多喝了兩杯酒，到晚上就犯了病，馬上送搶救室。小鈺爸爸當時也在，在醫(yī)院陪著的時候就說要打電話叫小鈺回來，見阿嬤最后一面。話才說完人就過去了。醫(yī)生簽了死亡通知，小鈺爸爸又說要打電話，我說不必了，半夜三更的，不要吵醒小鈺休息，明天一早再告訴她吧。小鈺爸爸也同意了，所以我現(xiàn)在來打電話?！苯鹧嫫届o地說。

李思川“哎呀”一聲，直罵自己該死，前面不該說那些廢話的，這叫舅舅聽在耳里，算什么意思。

“我馬上訂機票。小鈺是真的病了，前天晚上發(fā)燒到38度，當時把我嚇壞了。吃了藥壓下去了，這兩天身體還沒力。”

“看過醫(yī)生沒有？”金焰聽了也擔心起來，追問，“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看過了，還掛了半天水。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小鈺其實只是有點重感冒，他說得嚴重點，免得那邊不高興?，F(xiàn)在回去是一定的了，他這里先預(yù)警一下，到時省得郁家的人來啰唆。

常言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果然金焰聽完就說：“那你們晚兩天再回來吧，這里總要過了擺過頭七再落葬。你等小鈺好點了再告訴她。”

李思川說：“好的，沒事，我好好說，不會嚇著她，那就這樣，掛了吧，舅舅，請節(jié)哀。”

他放下電話，想起昨晚之事。她做夢輾轉(zhuǎn)的那個時候，正是阿嬤離開的時候，她媽媽帶她去見阿嬤，要走一道斜路。路上有幾個人，讓她害怕。那幾個面目陌生的人是什么身份呢，現(xiàn)在來看，自然就明白了，那是接引的人，所以她媽媽才一點不畏懼。而她知道前路兇險，躲進了一間小屋子，那一定是象征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婚姻讓她有庇護的地方，而死亡的陰影想要封閉她的心智。她這次清醒著，知道要回來，回到他身邊。

繭的象征意義，除了自我封閉，還有破繭的意思。如果自身能力夠強大，意志夠堅定，那是一定會長出翅膀重生的。李思川相信小鈺做得到。

她這次的病，也是一種替代吧。

她和阿嬤，總有些心靈感應(yīng)。她曾經(jīng)是阿嬤的媒介，阿嬤是她的導(dǎo)師。雖然結(jié)婚后她不再和老家那邊聯(lián)系，但血緣卻是斬不斷的。

該怎么對她說呢？李思川有些犯難。

李思川在廚房熬著粥，忽然想起他一個多月前從晉江回來，對小鈺說起他九十多歲的奶奶來獲取她的同情心。他當然就完全沒有想到小鈺的阿嬤也會面臨死亡的問題。按年齡來說，阿嬤還不到八十歲，比他奶奶小了十多歲，但就走在了奶奶的前面。

不知道小鈺聽到這個噩耗會是什么反應(yīng)？李思川是真的覺得小鈺可憐。

他慢慢攪著粥，打著腹稿。小鈺曾說熬粥要多攪才好吃，她喜歡吃綿軟不見米粒的薄粥。有一回她嫌白粥太稠，跟爛飯沒什么區(qū)別，李思川一時口欠，諷刺說，“你喝米湯算了。”他忘了她曾經(jīng)帶他去吃過的肉骨粥，在當時他覺得是天下無雙的美味。

現(xiàn)在的李思川早非吳下阿蒙，他早早地起來為她熬粥，還在粥里放了少許干貝絲和香菇絲——小鈺是海邊長大的，吃口偏淡，最愛鮮甜的食物。

粥在鍋里撲撲地冒著香味，米粒子已化得不見形狀，香菇干貝粥在精心熬煮下呈現(xiàn)著完美的姿態(tài)，而李思川的腹稿卻還是沒有打好。

正想著，小鈺就過來了，穿著睡衣。她怕冷披了一件厚披肩，裹著她的窄肩，更顯得弱不禁風。她走到李思川的身邊，靠著他問：“做什么，這么香？”

“香菇干貝粥。你不是說嘴發(fā)苦，想吃點鮮的嗎？”李思川說著，低頭在她臉上親一下，“怎么這么早起來了？還不到六點呢。你看嬰嬰也沒起來，平時都是她來叫我起床的。這孩子日出而起，上輩子是種田的？”說著說著他就笑了，“本來我是習慣裸睡的，為了她都戒了。嗯，你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你看，”小鈺把額頭貼著他的臉頰，“不燒了?！?/p>

“嗯，精神不錯，面色也好多了。不過還是休息吧。回去躺著，我把粥給你端過去?！?/p>

“不用，我就在這里吃。你怎么起這么早？”小鈺坐下來，用手撐著頭，看著李思川，笑說：“不是種田的，就是打魚的。我們晉江的女孩子都這么勤勞?！?/p>

小鈺像是真的病全好了，頗有些興致和他說笑，用家鄉(xiāng)方言吟道：“日時要挽有人顧，暝時要挽伊都人看無。大清早要找你，就沒人影了?！?/p>

李思川哈哈笑，“人看無，在后廚。大清早粥都燒好了，我們北京的爺們就是這么實在?！彼阎嗍⒘藘赏?，坐下和小鈺一起吃，等她吃完了，放下勺子，才說：“小鈺，看來我們?nèi)ゲ怀捎耖T關(guān)了。”

小鈺吃了一碗熱粥，熱粥下了胃，熱氣散發(fā)到手腳，一直溫暖到臉上。李思川看著膚如凝玉色若春曉的妻子，忍不住把手放在她臉上。小鈺歪了頭把臉擱在他手掌心上，看著他，說：“因為我病了？那再過兩天好了。過了初一再上路，人也少?！?/p>

“也不是因為你病了。我是說去不成玉門關(guān)。沒說不上路。”李思川愛憐地捻捻她的耳垂，“這回你要帶病上路了，我們需要回一趟晉江?！?/p>

“發(fā)生了什么事？”聽他這么說，小鈺眼神里的溫柔褪了一半，但還能平靜地問。

“剛才你舅舅打電話來，說你姥姥昨晚兩點多去了，急性心梗心衰。”李思川前面打了那么久的腹稿全都不知跑哪里去了，而小鈺一時煞白了臉，好像血液突然從血管里消失了，先前暖玉般的容顏變成了大理石雕刻的。他擔心地叫道：“小鈺，小鈺？”

小鈺看著他不說話，眼中哀傷浮起，慢慢聚成了淚水。她眨一眨眼，眨下一串眼淚，“我知道了，你訂票吧，我總是要回去的?！?/p>

“小鈺，我看再等兩天，等你好些了再去？你剛才也說了，大年初一人也少點，機場和飛機上不會有那么多人?，F(xiàn)在訂機票，也不知有沒有。今天訂明天的，大年三十那天，是最擁擠的?！崩钏即▌裰瑧岩伤遣皇强梢择R上起程。

“哪有讓老人等的道理？訂商務(wù)艙，飛機上一樣能睡覺。思川，我真是不孝，就算和爸爸不和，不想回去，也不該讓阿嬤這樣一個人走。我媽媽不在后，我是她帶大的?！毙♀曢]上眼睛，一臉的痛苦。

李思川看得想罵人。他只想說，“還不孝？你那個阿嬤，有沒有從真正為你好的角度好好待你？她不過是把你當成了她的活招牌，放在美國，那就是虐待，可以去兒童福利局報警的。你和阿嬤在一起的日子，活生生就是一出狼外婆和小紅帽的故事。”

他按下心里的憤怒，溫言說：“也不在乎這一天半天。舅舅剛才也說了，總要擺過頭七才下葬，你早半天晚半天，那邊一樣都是做法事，但你多休息一夜，要好上很多?！?/p>

“心里煎熬，也休息不好?！毙♀晸u頭說：“你讓我在床上躺兩天，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你知道我心里有事是睡不著的，不過是整夜整夜的失眠?！?/p>

李思川當然知道她有失眠的毛病，心里知道她說的都對，只是仍然可憐她。他抱著她的肩在胸前緊一緊，吻她臉頰。“那我應(yīng)該后天告訴你。”

小鈺抬頭朝他淡淡地笑，“你藏不住話的?！?/p>

也只有小鈺會這么說他，外人眼里的李思川，不知多有城府。

“我瞞著你的事多了去了。”李思川想。

這一回去，舅舅啊小鈺爸爸啊郁香還有樂二，誰都會把他元旦到過晉江的事情給說漏，到時候少不得要惹小鈺不高興。不過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吧，他這會兒是真的不想再給小鈺增加額外的壓力了。

“你再去躺會兒，睡個回籠覺。我把這里收拾了就去訂票，行李我來收拾。反正我們回去是住你的酒店，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你有什么想帶的沒有？”

小鈺搖頭，“都聽你的?！?/p>

李思川服侍小鈺回去躺好，蓋好被子，拉緊窗簾，握著她的手坐在床邊陪她靜坐。小鈺低聲說：“讓我一個人就行了，我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馬上睡著。你去看看嬰嬰吧，她該醒了?！?/p>

李思川說好，關(guān)了小燈，帶上臥室門，去看嬰嬰。

果然嬰嬰已經(jīng)醒了，在床上咿咿呀呀的唱著什么歌，看見他進去，小圓臉上綻開笑容，說：“爸爸，我今天又沒有去叫媽媽，是不是？”

“是。乖寶把爸爸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住了，爸爸說媽媽生病要休息，乖寶就自己玩了。想起來了嗎？”

“嗯。那我今天可以給媽媽看病嗎？”

李思川給她穿衣服，看她頗為期待的樣子，笑問：“嬰嬰長大了，真的要做醫(yī)生嗎？”

“等我長大了，就真的給媽媽看病了，現(xiàn)在是假假的?！眿雼氲哪槒拿吕镱I(lǐng)口中鉆出，細柔的頭發(fā)沾在臉上。李思川把她臉上的頭發(fā)撥到后面去，聽她說“假假的”，忍不住又笑，“嬰嬰也知道是假假的?！?/p>

“嗯，我們班上的羅意，跟我說要和我結(jié)婚，我也知道是假假的?！眿雼胝f。

李思川被這個消息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清了清嗓子才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他上次跟陳娟娟也說過的呀，陳娟娟和我是好朋友。他……不好?！?/p>

顯然嬰嬰不知道怎么表達心中的不滿，李思川試著把她想說地說出來?！坝行〇|西不能和好朋友分享是嗎？”

嬰嬰想了想說：“陳娟娟推了我，她不肯和我做朋友了，她和董甜甜做好朋友了。爸爸，我不喜歡羅意，我喜歡和陳娟娟玩?！?/p>

“我明白了，羅意害得你和陳娟娟的友誼出現(xiàn)了裂痕。陳娟娟為了表示她不高興，轉(zhuǎn)去和董甜甜做朋友，你失去了好朋友陳娟娟，因此不喜歡羅意。那爸爸問，在陳娟娟還沒有推你、沒有不理你、沒有去和董甜甜做好朋友前，你喜歡羅意嗎？”

嬰嬰穿好衣服，在床上蹦了兩下，說：“爸爸我要噓噓。”

李思川只好把她抱下床，替她穿上鞋，領(lǐng)到衛(wèi)生間去。等她噓完了，按了沖水鈕，才進去坐在一邊，看她慢條斯理擠牙膏，一本正經(jīng)刷牙齒漱口，洗臉梳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是童花頭，前面劉海齊眉，后面發(fā)絲垂肩，她拿了一把小梳子像模像樣一下一下梳著，對李思川說：“我以前喜歡的，現(xiàn)在不喜歡了。”

李思川喃喃地說：“以前，你都有以前了。走吧，戀愛中的女人，你老爸侍候你吃早飯去。難道我從現(xiàn)在起就要操這份心了嗎？”

“爸爸早飯吃什么？要給媽媽送去嗎？”戀愛中的小女人問。

“香菇干貝粥，媽媽吃過了?！崩钏即ò褱責岬闹嗍⒁恍⊥虢o女兒，再給她一把勺子，看著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沒灑出來一點，小淑女做派十足，又嘀咕說：“家里兩個女人，都在為感情傷神?！?/p>

趁嬰嬰吃早飯的工夫，他把廚房整理干凈了。等她吃好，對她說：“去看看媽媽，要是醒著，就和媽媽說說話，要是睡著，就去和貓咪玩、畫畫兒。爸爸做會兒事情，等一下再和嬰嬰玩好嗎？”

嬰嬰點頭說好，爬下椅子，噔噔噔離開了。李思川把她的碗和勺子也洗了，用手機訂了三張機票。

小年夜，機票不出意外地緊俏，但商務(wù)艙總是有空位的。他訂了下午七點多的，這樣小鈺還有差不多整個白天可以休息，吃了晚飯才上飛機，到了那邊就去酒店，時間不多，正好免得親戚來啰唆。

機票訂好，他給金焰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航班號和起飛時間，說：“嬰嬰今天能見到舅公了。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舅公最大。舅舅，那個我有件事，元旦我回晉江的事，小鈺不知道，能不提就不提。”

“知道了?！苯鹧嬲f：“訂的今天嗎？小鈺的身體吃得消嗎？”

“小鈺回鄉(xiāng)心切，說既然知道了，躺在床上等著和在火上烤沒什么兩樣，回去了才能心安?！崩钏即ㄕf，“小鈺一聽說，就哭了，這會兒還在床上抹眼淚?！?/p>

金焰嘆口氣，說：“也好，我會去機場接你們的?！?/p>

李思川說：“你辦喪事，事情客人都多，就別來了，讓酒店安排一輛車子就可以了?！?/p>

“我會看著辦的，那到時候見吧，你照顧好小鈺?！苯鹧嬲f：“等不及見嬰嬰了。要是阿嬤能見到重外孫女……”

“那是，沒想到會這么急，總以為以后有的是時間。是我們不孝，累老人掛心了?！崩钏即ㄓ肿载熈藥拙?，這才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之后，他想起遙遠的西安，他的奶奶，忍不住撥個電話回去，問候了好一陣兒才作罷了。

所謂問安，不過是求個安心。年輕人多殘忍，只管自己的小天地，明知道老人沒多少日子好活，也找各種借口不回去，只有等到訃告送到手里，才肯起駕。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回不回去，對老人來說，根本就沒分別了。

一切儀式都是做給旁人看的，對已經(jīng)離世的人，沒有一點安慰。

不過有的老人值得所有子孫的敬意，有的就未必。李思川想，像小鈺的外婆，罵一聲老虔婆都嫌輕。

當天晚上九點多，李思川抱著嬰嬰，扶著小鈺，背著行李走到出口，看見的是郁修善親自等在隔離欄外。

接機的人那么多，就他最顯眼。

在他身后，還有幾名助理模樣的人環(huán)侍著他，越發(fā)引人注目。

李思川在小鈺耳邊輕聲說：“你爸來了?！?/p>

小鈺“嗯”了一聲，聲音又有點哽咽了。

他又對嬰嬰說：“看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人了沒有？那是姥爺，媽媽的爸爸，等下記得叫姥爺，知道了？”

嬰嬰點頭，說：“媽媽的爸爸？那媽媽小時候，媽媽的爸爸也這樣抱媽媽？”她小小的身體坐在李思川的臂彎上，兩只小胳膊環(huán)摟著李思川的脖子，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是她整個的宇宙。

小鈺看著郁修善站在那里，看到郁修善見到他們出現(xiàn)時，眼睛發(fā)亮的樣子。她臉色發(fā)白，自言自語說：“我不記得有過這樣的時候。”

李思川聽了心里真是難過，他托在她背心上的手加重了分量，說：“有，只不過你不記得了。”

小鈺轉(zhuǎn)頭朝他笑一下，“我想也許是?！?/p>

李思川放下嬰嬰，說：“去，到姥爺那里去，叫姥爺，說我們回來了?！?/p>

嬰嬰嗯了一聲，小腳邁著大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郁修善面前，清清楚楚叫了聲“姥爺”。

郁修善立刻伸臂把她抱起來，哈哈大笑了幾聲，說：“到底回來了。再叫一聲？”

“姥爺?！眿雼氪舐暯小?/p>

“這孩子好，一點不認生?！彼麑ψ呓睦钏即ê托♀曊f：“和你小時候真像。臉色怎么這么壞？”

李思川趕緊說：“有點暈機。她本來就在生病，硬撐著要上飛機。我跟她說你要是在飛機上發(fā)病了，人家可以告你訛詐。”

“怎么就訛詐了？”郁修善不滿，又道，“那就直接回酒店休息，我讓醫(yī)生來看看?！彼惶掳?，馬上助理就上來接過李思川肩上的行李，簇擁著他們往外走，門口就停著車子。別人的車只能停在停車場，郁修善的車愛停哪兒停哪兒。郁修善在晉江，就好比查爾斯在英國。

助理拉開車門請他們上車，李思川扶小鈺正要坐進，一看車內(nèi)忙說：“小鈺你坐邊上吧，我來抱嬰嬰。他們沒準備嬰兒座。”

郁修善說：“我抱著就行了，是我疏忽了。”他抱著嬰嬰不肯放手，先坐了進去。

李思川沒辦法，只好跟著進去，坐在他邊上。小鈺最后上車，倚著車門那邊，神色慢慢呆了下來。李思川握著她的手，先回答郁修善的問題，說：“她要發(fā)病了人家要請醫(yī)生啊，說不定人家以為你會怪在他們頭上，萬一索賠起來，說你明明有病在先還上飛機，不是訛詐又是什么？”

郁修善搖頭說：“你的理論都是怪論，我從來都理解不了。嬰嬰會說家鄉(xiāng)話嗎？”他問小鈺，小鈺白著臉不回答，李思川接口說不會。郁修善說：“不要緊，小孩子學起來快，兩三個月后自然就會了。”

李思川一聽這話，大感不妙，忙說：“學了不用也會忘的。”他想郁修善說的兩三個月自然會，那就是有意把嬰嬰留在晉江兩三個月了？小鈺無論如何是不能同意的，那當然他就出來做這個惡人了。

聽他這么說，果然郁修善那氣就不怎么順了，他說：“怎么不用？可以在家和小鈺說。小鈺你的家鄉(xiāng)話不會忘了吧？”

李思川最不喜歡的就是郁修善的強硬態(tài)度，非逼人叛逆不可。他每次和郁修善見過面，就更理解小鈺一分。眼看郁修善的善意臉孔維持不了五分鐘就露出了原來的霸道面目，故意說：“我看小鈺把家鄉(xiāng)話忘得差不多了，畢竟這么多年沒說過。我和小鈺在家說英語，這樣可以讓嬰嬰先熟悉語言環(huán)境，將來出國留學容易融入那邊。”

“你這個人就是崇洋媚外?！庇粜奚乒簧鷼饬?，“嬰嬰如果連家鄉(xiāng)話都不會說，那怎么了解本地的文化和歷史？”

“那你老人家怎么又送小鈺出去讀書了？”李思川笑嘻嘻地說：“如果一定要說家鄉(xiāng)話的話，嬰嬰應(yīng)該學西安話。嬰嬰，是不？”他用西安話和嬰嬰說。

哪知嬰嬰?yún)s說：“姥爺我會媽媽的家鄉(xiāng)話，”她張口道，“郎君仔生做真古錐?！?/p>

小鈺一聽就別轉(zhuǎn)了臉，李思川先是愕然，接著大笑，對小鈺說：“被她聽見了。”

郁修善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來，對嬰嬰說：“你爸爸還就是古錐?！彼匀欢痪陀蒙祥}南話。

有嬰嬰這一打岔，本來緊張的氣氛馬上緩和了，郁修善低聲細語和嬰嬰說閩南話，也不管她是不是聽得懂。就像李思川剛才說的，先熟悉一下語言環(huán)境，時候到了，自然而然就會了。

車子到了郁金香大酒店，郁修善送他們到了房間。這間總統(tǒng)套房被改建了，除了有客廳起居室，相鄰的兩間臥室其中一間已經(jīng)改成兒童房，放了一張全新的嬰兒床。對此李思川只能由衷地說“謝謝爸爸”。小鈺仍然臉色不好，對郁修善說了聲“我失陪一下”，就沖進了衛(wèi)生間，看樣子像是要嘔吐。

郁修善本來積攢了好幾年的不滿情緒要向小鈺興師問罪，剛才在車上不方便發(fā)作，好不容易到了酒店，關(guān)起門來只有他們一家人，但他看了小鈺的臉色，只好用復(fù)雜的眼神詢問李思川。

李思川攤攤手，說：“她生病了，我在車上告訴過你了嘛。她在機上就想吐了?！?/p>

郁修善忍住問題，說：“我打電話讓我的私人醫(yī)生來?！彼鍪謾C來按了個鍵，說了兩句，放下說：“醫(yī)生馬上就到。”

趁這工夫，李思川給嬰嬰把外套脫了。那是一件果綠色的長大衣。嬰嬰身上穿的是印了瓢蟲圖案的橙色運動裝，偏又在腰間加了一件粉紅色的篷蓬紗小短裙子，腳上是一雙大紅的短靴。這一身上下的顏色，像是把調(diào)色盤穿在了身上，大人看在眼睛里就覺得打架得很。

郁修善直了眼，看了就問：“為什么這么穿？這紅的綠的不紅不黃的搭在身上算什么風格？你是建筑設(shè)計師，小鈺是珠寶設(shè)計師，誰還有你們兩個的眼光好？你們可以把女兒打扮成公主。真是，怎么選的衣服？”

“她自己挑的?！崩钏即ㄕf，“我和小鈺都鼓勵她發(fā)揮想象力，不去干涉?！?/p>

“總有理由?！庇粜奚撇粷M地說。

嬰嬰坐在地毯上，李思川跪下替她脫了紅靴子，那腳上一雙襪子又是寶藍色的。她聽爸爸和公公在說她，抬起臉來笑。

李思川說：“姥爺說你對色彩很有感悟。告訴姥爺你最喜歡什么顏色？”

“黃色！”嬰嬰說，“爸爸我要喝水。”她東看西看，不知道水在哪里，不然就自己去倒了。

李思川說：“我找找?！?/p>

既然衣服是嬰嬰自己挑的，郁修善就不說什么了，又問：“你們和好了？”

“是?！崩钏即ㄕ业奖洌_了一瓶礦泉水，倒了半杯給嬰嬰。嬰嬰捧著杯子大口大口地喝，像是渴著了。

李思川坐回沙發(fā)上，對郁修善說：“趁她一時心軟。爸，上次我回來，小鈺不知道的，你也別提?！?/p>

“嘿。”郁修善橫他一眼，看嬰嬰喝完了水，把她抱起在房間里踱步，走到窗口讓她看窗外的景色，東一句西一句地逗她說話。

嬰嬰到了新環(huán)境，覺得新鮮，不停地發(fā)問，郁修善耐著性子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解答，沒表現(xiàn)出一點不耐煩。李思川在一邊看著，想，隔代親這個詞是有道理的吧，估計郁修善對小鈺也沒這么溫情過。

因此，雖然到了嬰嬰平時睡覺的時間，李思川還是讓他們爺孫兩個去培養(yǎng)感情，不煞他們的風景。

等小鈺換了家居衣服出來，醫(yī)生已經(jīng)到了，先問了郁修善好，再給小鈺測了脈搏量了體溫和血壓，說：“有幾分熱度，其他沒什么，要想好得快，就吊一瓶鹽水吧?！?/p>

小鈺嗯了一聲，不說話。

醫(yī)生說：“躺著吊不那么累，還是回臥室吧？”

還沒等小鈺說好，郁修善先說：“快去躺著，這臉色也就比死人多口氣?！?/p>

醫(yī)生拎了出診包和小鈺進去，過一會兒出來說，“一瓶水半個小時就吊完了，我等吊完了再走。”

郁修善說：“好，我們都等等?！?/p>

李思川看嬰嬰臉色緋紅，知道是興奮引起的，對郁修善說：“我?guī)雼肴ハ丛?，平時她這時候早睡了?！?/p>

郁修善看看嬰嬰的臉，確實潮紅得不正常，那一雙眼睛還在努力地睜著。那醫(yī)生也說，孩子有點上火，再不睡要生病了。郁修善雖然舍不得，還是把嬰嬰交給了李思川。

李思川抱著嬰嬰去衛(wèi)生間，路過小鈺的床邊，問她：“你覺得怎么樣？”

小鈺幽幽地說了句“病由心生”，然后又說：“思川你是我的定心石。有你在，我就不怕回來。”

李思川笑，說：“我給嬰嬰洗澡去?！?/p>

三兩下給嬰嬰洗好了澡，換睡衣的時候，嬰嬰已經(jīng)打了一連串的呵欠，一顆頭也東搖西搖放不穩(wěn)。李思川抱著香噴噴粉嘟嘟的女兒從衛(wèi)生間出來，放在小鈺身邊，說：“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我把你爸爸送走就回來陪你們?！?/p>

“把手機給我，我給舅舅打個電話。”小鈺說：“我明天再去看他和阿嬤。今天太晚了。其實是應(yīng)該今天去的?！?/p>

“歇著吧，真累壞了，嬰嬰誰照看？你要知道，人也是動物，只要是動物，保護后代才是第一位的，這是保證生命延續(xù)的第一自然法則。孝不孝的，那是人類社會弄出來殺人的，大帽子一扣，是人都害怕。要是在從前的宗法家族年代，還有被誅的可能，現(xiàn)在可以不去管這些了，大面兒過得去就行了，過幾天就離開，誰管誰說什么呢？你原本就是最不在意這些的，很好。那現(xiàn)在也要堅定地說不?！崩钏即ㄓ珠L篇大論上了。

小鈺沒精打采地說：“什么事經(jīng)你一說，就不那么難受了，你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赡鞘前?，撫養(yǎng)我長大的，我真的應(yīng)該一下飛機就去上炷香的?！?/p>

“心意到了就行了，你帶病回來，她會知道的。你要是想睡，就閉上眼睛睡會兒，我去應(yīng)付你爸去?！崩钏即ò阉樳叺念^發(fā)撥一拔，“你剛才差點嚇著我了?！?/p>

“真丟人，飛機乘了那么多，第一回想吐?！毙♀曊f：“對我爸好點，別老是用話刺他。雖然我對他不好，但他對你還是好的。你別帶上我的情緒。我知道對待對方長輩的態(tài)度，是看對方的態(tài)度。不過‘愛人敬丈姆’，看我的面上吧。”

“你對他們就那么善良，對我就那么殘忍，”李思川不滿地說，“你就欺負我一個。”

小鈺輕笑了一聲，“去吧。”

李思川俯身親她一下，才離開臥室。

外面郁修善和醫(yī)生正談得好，頭碰頭在一起，像是商量什么機密要事。聽到他出來，郁修善打住話頭，問：“還剩多少？”

“小半瓶?！崩钏即ㄔ谒麄儗γ孀?，“爸，小鈺沒有其他癥狀，就是有點發(fā)燒，你不用問醫(yī)生了，我知道的?！闭f完，他又沖醫(yī)生點點頭，說：“謝謝你，這么晚還出診?！?/p>

郁修善那點懷疑的小心機被他揭穿，有點不好意思，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說：“我也是關(guān)心?！?/p>

“我知道。”李思川說：“謝謝爸爸?！?/p>

有醫(yī)生在，翁婿兩個不便聊私事。李思川就問醫(yī)生，“我會不會血壓高，要不給我也量一下？我左邊肩膀痛右邊脖子酸，是不是伏案太多頸椎不好？還有腱鞘囊腫，是不是抱孩子抱出來的……”他說個不停，總之不讓有冷場的機會。

醫(yī)生一邊回答一邊看表，時間差不多了的時候，說：“我去拔針?！?/p>

郁修善站起來，說：“我跟你一起，和小鈺道個別。”

三個人操兵一樣進了臥室，卻見小鈺正摟著嬰嬰在熟睡。這下郁修善不好說什么了，等醫(yī)生拔下針頭，和李思川說了聲“你早點休息”，就一起走了。

李思川送走兩人，鎖了門，這才和金焰通電話，說：“小鈺本想自己給你打的，實在太累了，已經(jīng)睡下了。這邊一切都好?！?/p>

他想不必把小鈺又病了的事告訴金焰，他那里事情正是多的時候，說之無益。

金焰說平安到達就好，告訴小鈺不要多心，等休息好了再來。

嬰嬰這次回鄉(xiāng)，得到了貝克漢姆的七公主那般的待遇，這在她短短四年的人生中還是頭一回。當小鈺抱著嬰嬰走出總統(tǒng)套房，一路的工作人員像看明星一樣的對她微笑招呼，而小鈺也很有貝嫂的范兒，抱著嬰嬰面無表情地從員工們面前走過，徑自走進停在酒店門口的車里。才不過一夜之間，車后座上已經(jīng)裝了幼兒安全椅，看來是郁修善吩咐過了。

李思川像個保鏢一樣跟在兩母女身后，對那些夾道歡迎的員工微笑點頭，臨上車時對歡送出來的大堂經(jīng)理無奈地說：“也許我們要換個地方住了?！彼粋€來月前剛和酒店經(jīng)理見過，熟人嘛總要打個招呼寒暄一下，李思川又習慣和人自來熟，因此和經(jīng)理說話就有點隨意。

經(jīng)理更是八面玲瓏的人，馬上領(lǐng)會，連連道歉說：“我會約束員工的，其實他們也就是想看看郁小小姐，這么漂亮的寶寶，不管到哪里，都會受到歡迎的。”

李思川最喜歡人家夸他女兒漂亮，當下臉笑成了一朵花，說：“不被打擾長大的孩子，會是最受愛護的孩子，我替嬰嬰和她媽媽謝謝你們的好意?！?/p>

“嬰嬰！多么可愛的名字！”經(jīng)理說：“我馬上讓人補一張有嬰嬰小姐名字的歡迎入住卡送到房間去?！?/p>

李思川只好聳聳肩，進了車，還不忘對車窗外的經(jīng)理微笑再見。

小鈺說：“你幾時和他關(guān)系這么好了？可以聊這么長時間？”

李思川打個哈哈說：“我跟每個人關(guān)系都很好，人家客氣，我就加倍客氣。你看日本人送客，九十度的鞠躬禮要來回做上好幾次?！?/p>

小鈺不理他的插科打諢，讓司機開到舅舅家去，然后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甭牭竭@一句，李思川才安靜下來，不耍貧了。嬰嬰?yún)s好奇地問：“媽媽說什么了？”

李思川解釋說：“媽媽念詩呢，‘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媽媽是在說，她的媽媽養(yǎng)大她，花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她的姥姥也一樣。只是大多數(shù)人都忘了，上一輩怎么辛苦撫養(yǎng)我們，我們也會照樣辛苦撫養(yǎng)下一輩，愛除了回報，更是傳遞?！?/p>

小鈺顯然沒聽進去，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上沒再說一句話。

正是春節(jié)，路上車不多，沒多久就到目的地?？催@里的環(huán)境顯然是老城區(qū)的老住宅，不知怎么躲過了城市建設(shè)拆遷的命運，留下仿佛是一百年前的時光記憶。

到了車開不進去的小街巷口，司機停了車。李思川解開嬰兒座椅的搭扣，小鈺已經(jīng)下去了，站在巷口，一臉哀傷地看著她不想面對的過去。

李思川抱著嬰嬰站在她身邊，以一個建筑師的眼光來打量這一片舊民居。他們兩個的沉默沒有影響到嬰嬰，她轉(zhuǎn)著大眼睛東看看西望望，末了下結(jié)論說：“這里我來過。”

小鈺聞言大驚，從沉默中醒來，連連說：“不！你沒有來過，這是你第一次來！思川！思川！”她的驚惶從她的眼睛里飛濺出來，變成了眼淚。

李思川不像她這么唯心，他輕輕地問嬰嬰，“你什么時候來過？爸爸都沒來過呢，能告訴爸爸是誰帶你來的嗎？”

嬰嬰不知道她無意識丟出的一句話有這么大的殺傷力，震驚了兩個大人。她無辜地搖頭說：“不知道。”

李思川空出一只手放在小鈺的身上，加上三分力氣，讓她能感覺到他的支持。

“小鈺，你準備好了嗎？”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看來我沒有。”小鈺看向李思川，臉上流露出哀告求援的意味，那眼神李思川看了心頭發(fā)緊。小鈺從來都是冷傲的，高高在上不屑于向人求助的，這是第一次，她向李思川發(fā)出了求救的信號。換在一年前的李思川，他會支持她，但不會明白她的恐懼從何而來，因而無法真正幫到她。但現(xiàn)在不同，有了金焰告訴他的小鈺和她外婆的過去，他知道該怎么做。

他用堅定的眼神看著小鈺，說：“巫從惑起，幻由心生。你要是不想進去，我們轉(zhuǎn)身就走，舅舅能夠理解。你要想進去，有我和嬰嬰在你身邊，我是純陽之體，嬰嬰是赤子之身，我們都百毒不侵，你不用害怕?！?/p>

“你像是知道很多？”小鈺疑惑地看著他，“我在這里住過很久，現(xiàn)在想起來，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我不認為應(yīng)該帶嬰嬰來這里，對她不好?！?/p>

她像是冷了，牙齒互扣，打起寒戰(zhàn)來。李思川不忍心逼她，張開一條胳膊把她攬進懷里，想用體溫為她驅(qū)寒。這一松手，嬰嬰就從他臂彎里滑下了地，邁步朝巷子里走去。小鈺嚇得大叫，終于哭了出來。

李思川只得放開她，邁步去追女兒。他進了一條窄巷，兩邊的高墻遮住了冬日的陽光，眼前陡覺一暗，像是步入另一個世界，李思川不自禁身上一涼。眼前老屋的鑊耳式屋角連綿不絕，隔開了天空的界限，把空間分成明與暗的兩個面——明亮的是冬天灰白的天，陰暗的是幾百年生滿青苔的老墻。

嬰嬰在前面跑，咯咯地笑，對陰暗的巷道毫不在意，見彎就拐，見墻就轉(zhuǎn)，像是十分熟悉。跑著跑著，她忽然大聲叫：“飛走了，飛走了！”

李思川聽了一驚，停下腳步順著嬰嬰的視線凝望，看見一只烏鶇停在墻角的電線上，嘴里叼著什么東西，迎著光一閃一閃。

原來嬰嬰跑得這么快這么順，是追一只鳥……李思川怪自己受了小鈺的影響，也變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

這時嬰嬰停下她小小的腳，望著飛走的鳥，聽見李思川的腳步聲過來，回頭說道：“爸爸，鳥鳥搶走了我的發(fā)卡?！闭f著她指一指那只烏鶇。

李思川暗自好笑，說：“爸爸再給寶貝買十個。這種鳥就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你要是找得到它的巢，會發(fā)現(xiàn)啤酒瓶蓋子、玻璃珠子、碎鏡子什么的?！?/p>

嬰嬰仰頭哈哈笑，問：“是嗎？”她起步又要走，前頭巷子轉(zhuǎn)彎，迎面過來一個人。李思川見了心里一松，迎上去說：“舅舅，我們來了。”他指著金焰，對嬰嬰說：“嬰嬰，這是舅公公?！?/p>

金焰穿一身黑色的夾克，臂彎上纏了黑紗，神情比上次在墓地見面時憔悴很多。他彎腰抱起嬰嬰，細細端詳，一臉的柔情，像捧著一個易碎的瓷瓶。

嬰嬰在金焰的懷里抿嘴笑，清脆地叫一聲“舅公公”，一轉(zhuǎn)眼看見小鈺跟上來，又對小鈺說：“媽媽，過年真好，我喜歡過年，過年回家，有姥爺，還有舅公公?！?/p>

李思川聽著女兒的話，想到小鈺這兩年刻意與家人疏離，確實剝奪了嬰嬰不少天倫之樂，但他不忍心責備她。

小鈺也想到了這里，心頭酸楚，眼里又滿是眼淚。

金焰看著滿面淚痕的小鈺說：“還沒進屋，怎么就哭上了？”

李思川無奈地攤攤手，又不好解釋什么。小鈺抑住悲泣，叫了聲舅舅，從金焰手上接過嬰嬰來抱著，好像找回了命。

嬰嬰摟住小鈺的脖子說：“姥爺爺，舅公公，”她捂嘴竊笑，“媽媽這邊的親戚名字像我的同學?！?/p>

李思川嘿嘿一笑，“陳娟娟、董甜甜、還有李絪嬰?！彼谛睦餅閶雼氲臒o邪大贊，只有這樣的天真爛漫，才能驅(qū)散陰霾。他對小鈺說：“看，對她來說，不過是陳娟娟、董甜甜、李絪嬰?！闭f完，他從小鈺手里接過嬰嬰來，“媽媽累了，來爸爸抱?！?/p>

金焰把小鈺摟在懷里，低聲說：“你不來也行的，何必走這一趟。早知是這樣，我就不多這個事，不告訴你叫你回來了?！?/p>

到底舅舅的威嚴在，小鈺見了金焰，不再說回去的話了，她在抽噎中說：“那我去上一炷香，上完就走吧?！?/p>

“也好，”金焰說，“你人已經(jīng)到了屋門口，不進去也說不過去。來，我們走?！彼麛堉♀暤募绯镒永锶?，李思川抱著嬰嬰跟在后面。小鈺總是不放心嬰嬰，回頭來看，而嬰嬰的臉上，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

巷子窄而長，巷底有一幢房子，門口擺滿了花圈和花籃，一直擺到巷子里來。金焰作為中學校長，幾十年桃李滿天下，光是來自學生的吊唁就不少了。其他各家企業(yè)的也有不少，看來郁修善是表過態(tài)的了。人太多，巷子里都站著人，三三兩兩地聚著，抽著煙，說著話?？匆娪腥藖?，移兩步讓出路來。待看清來者的面容，有人微微一驚。然后和旁邊的人交頭接耳，顯然是在告訴那人來者是什么身份。巷子里的人讓開一條道來，讓死者的外孫女進去，還伴著竊竊私語。

走進屋門，眼前一暗，門口幾步遠處就是一面木屏。繞過木屏，是一方青磚鋪就的天井，天井上的大青磚上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出水口還冒出一叢鳳尾蕨來。這里的冷落和潮濕超過李思川的想象，想當年五歲的小鈺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活，真的未必好。

如果老人細心慈愛那又兩樣了。

天井后面是堂屋，當中的條案上立著牌位，點著香和燭，案下的太師椅空著，堂上的兩排椅子上坐滿了人，彼此在傾談，還有人在抽煙。而屋檐下也掛著塔香，青煙裊裊，隨著人的氣息流動飄散開來。這間堂屋里到處是香和煙的氣味，讓人發(fā)悶。

座中的人見了金焰和小鈺，紛紛站了起來，每個人的神情都輕松了一大塊。他們用閩南語和小鈺招呼，臉上透著親切，像是等了她好久，像是等來了這間屋子的主人。

小鈺目不斜視，在金焰的陪伴下到了牌位前，剛一站定，馬上有人遞上來九支香。小鈺看也不看就接過，在蠟燭上點燃了，用手輕輕煽滅香頭上的火，豎在面前，拜了四拜，把香插進香爐里。金焰又擁著她往后面去，李思川不知道他們還有什么儀式，緊跟在后。后面又是一進庭院，里面是三間正屋。正屋的四扇門全打開，當中停了靈，靈前又是香案和燭火，還有火盆。這一進庭院里也站滿了人，與前面不同的是，這里全是女人。女人們見了小鈺，有的就哭開了。其中一人走上來挽住小鈺。李思川認識她，那是金焰的太太，他和小鈺結(jié)婚時，她曾到場。小鈺管她叫“阿妗”，說阿妗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

這次小鈺不理會待她像親生母親一樣的舅母，徑自走到火盆前的蒲團前站住，雙膝下跪，磕了四個頭。舅母遞上香，她引著了插上。右邊有女人遞上錫紙疊的元寶，她接過引上火，扔進火盆里。

所有儀式結(jié)束，她站起身來，走到靈床邊，看著床上的老人，垂下頭靜默了幾分鐘。

她在做這一切時，臉上有肅穆的莊容，那讓她的臉有圣徒般的光彩。李思川想小鈺確實有天資，她的容貌她的神情她的眼神，都從容不迫地表現(xiàn)出一種圣潔來。李思川相信她在做阿嬤的助手時，來求助的人是真心看到了希望。

如今她已經(jīng)不信這些了，在踏進這間屋子前還表現(xiàn)出恐懼來，但當她進入角色，她就有了某種威儀。這種威儀有蠱惑人心的力量，當這種力量被觸發(fā)，人們會為之興奮。這樣的威儀、這樣的興奮，在美國大選時總能看見。所有的政治家和明星都有這樣的天賦本能，而小鈺的這種潛質(zhì)，被她的外婆發(fā)現(xiàn)并加以利用，成就了她的傳奇。

李思川抱著嬰嬰站在天井當中，不肯走進靈床前，他不想讓嬰嬰見到阿嬤的遺體。他心里和小鈺一樣，不希望嬰嬰接觸到這些虛妄的世界，對它會造成的后果不敢去想象。他捂著嬰嬰的眼睛，轉(zhuǎn)過身，指點她看屋脊上的彩塑。脊上塑了一只鳥，展開翅膀想要飛向藍天，可它長長的腿被固定在了身下的鹿角上。

“是鳳凰嗎？”嬰嬰小聲問。

“不是，是仙鶴?！崩钏即ㄕf，“和梅花鹿在一起的鳥，是仙鶴。它們被塑造它的人們賦予了吉祥和長壽的愿望。”

——就像被阿嬤塑造的小鈺，被賦予了通靈和先知的愿望。

小鈺上完香，就和李思川離開了，她的出現(xiàn)滿足了那些需要她出現(xiàn)的人的愿望，像是這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金焰和他太太送他們到巷子口。金焰太太想留他們多坐會兒，被金焰阻止了，他對太太說，“小鈺有病在身，讓她回去休息吧?！?/p>

金焰太太看看小鈺的臉色，搖頭說：“難為你了?！彼挚粗钏即ūе膵雼胝f：“看到她就想到你小時候，你到我家里來的時候，不過比她大一點?！?/p>

小鈺想說什么，但只微微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金焰太太很失望，說：“你還和以前一樣，不愛說話。我原本希望我們能夠親厚一些，在照顧你的方面能夠代替你媽媽。但阿嬤把你接過去了……還是我沒盡到力?！?/p>

小鈺低聲叫了聲“阿妗”，還是說不出話來，眼神里一片凄苦。李思川想說點什么，可也無處勸起。金焰像是被他太太的話勾起往事，沉著臉，還是抱怨了一句：“阿嬤做事，太任性。我不該由著她?！?/p>

四個大人都一臉的悲傷，嬰嬰受不了這么沉重的氣氛，忽然開口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p>

金焰聽了一驚，問：“誰教的？”

嬰嬰展顏一笑，嬌聲說：“媽媽?！?/p>

金焰嘆樂一聲，埋怨說：“你教孩子這些做什么？也太早了吧?！?/p>

李思川忙解釋說：“也不是有意教的，小鈺隨口念了一遍，她就記住了?！?/p>

金焰太太細看了下嬰嬰，說：“妗婆送你一樣?xùn)|西吧?！闭f完，她從衣袋里取出一個玉墜來掛在嬰嬰脖子上，說：“開元寺求的。請佛祖保佑你無災(zāi)無難?！?/p>

李思川教嬰嬰說：“謝謝舅姥姥?！?/p>

“謝謝舅姥姥，”嬰嬰學舌，又笑嘻嘻說，“今天見到好多姥姥。舅姥姥、太姥姥?！彼恢趺淳椭滥抢锾芍娜藨?yīng)該叫太姥姥。

金焰聽了直皺眉，小鈺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金焰太太把她抱住，忙說：“沒事沒事，你們快走吧，這里故人太多了，陰氣重。上車上車?！?/p>

送他們來的車子一直停在巷子口，司機遠遠站在一邊等他們敘話，看到這邊像是說完了，拉開車門等他們。金焰太太推著小鈺上車坐好，李思川從另一邊上了車，沖送到車邊的金焰說：“我看小鈺這狀態(tài)，大殮的時候我們就不來了?！?/p>

金焰連連嘆氣，揮手說：“別來了，回去吧?？磥磉@次我又做錯了，你多陪陪她，開解開解?！?/p>

李思川說：“好的，那我們走了?！?/p>

他叫司機開車，關(guān)上車窗玻璃，放嬰嬰坐好。

“爸爸，”嬰嬰小聲問，“媽媽生病了嗎？是不是身上痛了，才哭？”

“是的，媽媽病了，還沒好。媽媽在家就病了是吧？嬰嬰給媽媽看病。”李思川說：“有李絪嬰醫(yī)生在，媽媽的病過兩天就好了?！?/p>

“醫(yī)生也給媽媽看病?！眿雼胝f：“爸爸讓昨天那個醫(yī)生來?！?/p>

“好，回去就叫昨天那個醫(yī)生來?，F(xiàn)在我們安靜一會兒，讓媽媽休息?！崩钏即ㄌ筋^看小鈺，小鈺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嬰嬰在安全座椅里最大限度地側(cè)轉(zhuǎn)了身子，用小手輕輕撫摸小鈺的手背。

回到酒店小鈺就躺下了。她累得像三天沒合眼，或是剛跑完了馬拉松。李思川讓她泡個澡再睡，小鈺淚眼蒙眬不作聲，李思川呼啦呼啦地揮著胳膊做了兩個動作，小鈺怔怔地看著他，一臉疑惑。

李思川說：“我在抽絲。”

小鈺愣一下，忽然笑了。

李思川又動手替她脫衣服，小鈺懶懶地抬臂扭腰，問：“那這是在剝繭了？”

“沒錯?！崩钏即ㄕf。他放了一缸熱水，讓小鈺泡個澡，又把浴缸邊上的精油瓶子一個一個打開來聞，聞一個，說一個名字。玫瑰、杏仁、葡萄籽都被拋棄了，乳香、沒藥、薰衣草也扔在一邊，最后聞到一瓶沒什么花香果香的，他滿意地“嗯”了一聲，倒了兩滴在熱水里，小鈺微睜了雙眼，問：“是什么？”

“白松木?！崩钏即ù稹Ｋ粗郎厝岬匦Γ骸靶♀?？你可姓霍？我恰好姓李?！?/p>

小鈺從記憶庫里翻出久遠前的往事來，那淚水就決了堤，嘩嘩地流進了浴缸里。

李思川并不阻止，用蘸了精油的手按摩她的肩背和頸項，低聲說：“氣味的記憶是所有記憶中最長久的。我要你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時的氣味，那代表了我。我要你忘記那些不愉快的童年往事，回到我和嬰嬰的生活中?！?/p>

小鈺應(yīng)了一聲“好”。

“好了，好起來了，再泡下去皮都皺了?！崩钏即闷鹪∨郯⌒♀?，“去睡一覺，醒來帶我們?nèi)コ阅阌X得最好吃的家鄉(xiāng)美食?！?/p>

“嬰嬰呢？”小鈺問，“我這樣子要嚇著她了?！彼荒樀睦⒕?。

“我給她個iPad，正玩憤怒的小鳥呢。你放心，有我在呢。我不會讓嬰嬰出任何事?！崩钏即ㄦ?zhèn)定冷靜地對小鈺保證，希望他的態(tài)度可以影響到小鈺。

小鈺在床上躺好，疲倦襲來，她睡眼惺忪地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要不我們直接去西安吧？”

李思川給她蓋好被子，“等你起床了就回去?！?/p>

小鈺終于睡著了。李思川離開臥室，在起居間里看到了已經(jīng)坐在那里的郁修善。他一點都不奇怪，叫了一聲“爸爸”，自己也累癱在沙發(fā)上，看見茶幾上有一杯茶，拿起就喝，喝完才問：“幾時來的？”

“去過金家了？”郁修善沒回答這些客套話，而是指著嬰嬰胸前的玉墜問。

“??？是，一早就去了，剛回來。這是舅母給的，說是從開元寺請來的?！崩钏即ㄐσ恍?，“其實我不太信這些。”

郁修善哼了一聲，從口袋里摸出一串菩提子來，給嬰嬰套在手腕上，“這是從泰國金佛寺求回來的，戴著辟邪吧。小鈺呢？”

“剛睡下?！崩钏即ㄕf。

“媽媽哭了，”嬰嬰把手串取下來玩，“媽媽病了，叫醫(yī)生?！彼ь^看向李思川。

“好的，等下就叫?！崩钏即ù?。

“唉，”郁修善嘆口氣，“去那種地方怎么能不哭。去過了，心意到了就行了?！彼麑η霸滥敢簿湍菢恿?，在盡一個晚輩的責任而已。他抱住嬰嬰，又說：“住在這里有什么味道，不如去我的別墅住幾天，泡泡溫泉?；匾不貋砹?，就多住一陣兒，別急著走?！?/p>

李思川正為難，嬰嬰又說：“爸爸說去西安，媽媽說去玉門關(guān)。爸爸，這里就是西安和玉門關(guān)嗎？”

郁修善皺了下眉說：“不是?！比缓笏植粷M地說：“怎么又冒出來個西安玉門關(guān)了？你們就沒想在晉江待還是怎么的？嬰嬰，爸爸媽媽什么時候說去西安的？”

“好久好久好久以前?！眿雼胝f。

“你上次回來不是答應(yīng)我春節(jié)帶她們回來？原來是敷衍我？”郁修善馬上質(zhì)問女婿。

李思川說：“我說我盡力，沒說我保證。如果早知道回來了，小鈺是這么個情況，我還真不該讓她回來?！?/p>

“她阿嬤死了都不能讓她回來？”郁修善厲聲問，“這是做子女的態(tài)度嗎？”

“小鈺剛才的模樣你是沒看到，一條命只剩下半條了。你知道她阿嬤待她是什么情況的，怎么還允許那樣的事情發(fā)生？那是對幼兒應(yīng)有的保護嗎？”李思川毫不示弱，立刻質(zhì)問回去。

郁修善一怔，問：“你都知道了？”

李思川搖頭說：“我想不出什么樣的父親會看著自己的女兒處于那樣一種狀況而不出手阻止……事情有可能更壞?！?/p>

“她媽媽不是很正常嗎？”郁修善分辯，“我沒想到會是這樣，后來我不接她回來了？”

“那是她舅舅送她回來，不是你去接?！崩钏即ㄕf。

顯然李思川說中了關(guān)鍵問題，郁修善不再強硬，而是問：“那你打算怎樣？馬上就離開，還是就住在這里？”

李思川想起早上被圍觀的那一幕，哪里肯再住下去。但小鈺目前的狀況也確實不適合馬上再上路去旅行，倒是郁修善剛才的提議讓他動了心，于是他開口問道：“爸，你說的別墅在哪里？”

郁修善的別墅在山邊，背山面海，環(huán)境風景好得像地中海邊的度假圣地，只是離晉江稍遠，不過這恰好是李思川和小鈺需要的。親戚太多了來往就難免頻繁，何況又是金老太太的葬禮這樣的大事，久不聯(lián)系的人都會出現(xiàn)。一個一個認起親來，沒人吃得消。

郁修善提這個建議的時候是看小鈺的臉色說的。當時小鈺不說贊成，又不方便說不行，正找借口推辭，郁修善見狀便說：“你到了那里好好休息，我們不會來打擾你的?！?/p>

李思川知道他說的“我們”，那一定是包括了他太太、郁香，還有郁穆和他媽媽等人。對他這個安排，深以為然。

“過年嘛，都要聯(lián)絡(luò)感情，我還有十多場酒會要赴，實在抽不出空來陪你，只怕過了正月十五才有自己的時間。我盡量找時間過來再來看你?！庇粜奚谱猿暗?，“人都是要死的，說不準什么時候走。像你阿嬤，上一刻還在喝酒，下一刻就不行了。我要能活到她那個年齡，已經(jīng)阿彌陀佛了。我要是早早歸了天，你做大姐的，還要費心照顧一下郁穆?！?/p>

李思川看他越說越悲涼，連后事都安排上了，不想再聽，便岔開話，道：“爸，過年呢，別說這些。下次把嬰嬰的小舅舅帶來，我們認個親。”

小鈺顯然巴不得他們不來，只說：“那謝謝爸，我們就去那里住兩天?！?/p>

郁修善大喜，派來了車，送他們一家三口到別墅去了。

嬰嬰對這幾天多變的生活和環(huán)境抱著最大的好奇心，一天換個地方對她來說不算什么，她有那么多的新鮮事可以看，忙著吸收都來不及，太姥姥的事早忘了。她對小鈺說：“媽媽我喜歡爸爸在家。”

“和爸爸在一起，比和媽媽在一起好玩是嗎？”她說著看了一眼李思川，頗有不服氣的意思。

嬰嬰想了想說：“爸爸在家，媽媽會笑得多一點。”然后抿嘴一笑，跑開了。

小鈺又被觸到了淚點，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在海邊休息了兩天，她的病好了，但心情仍然低落。

李思川大為得意，笑著對小鈺說：“心里有點酸溜溜的，還不想被女兒發(fā)覺是不是？沒想到女兒早看出你是個外強中干的紙老虎。”

“她太聰明了，怎么會這么聰明？”小鈺擦著眼淚說：“我小時候可比不上她。”她說著神情又暗淡了下去，“我是真不想讓她看到那些?！?/p>

李思川好笑地說：“小鈺，你有沒有想過，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看到的就是她認為的，不過是和我們一樣的人。比如我們新到一個城市，或者剛到國外，每天見到那么多人，你知道他們來自哪里？這不正是嬰嬰遇到的情況嗎？對她來說，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沒有任何區(qū)別。只要我們不表示出驚奇，她也就會認為沒什么稀奇了?！?/p>

“啊，你說得對。主要還是我的原因，你就接受得比較好。我是總想起我和阿嬤在一起的日子，有一種不潔感。不是環(huán)境，是……”小鈺十分困難地想找一個正確的形容詞，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像是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奪走了，又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硬塞了進來。這個身體里有什么東西不屬于自己，而又有一部分不知散落在了什么地方?！?/p>

“你一直偽裝得很好，根本不給我機會接觸你的靈魂?！崩钏即ò阉Ьo在胸前。他的胸緊貼著她的背，他的體溫溫暖她的靈魂，“就是因為這種感覺在作祟嗎？”

“我不認為我的過去是可以和人分享的，你也不行?！毙♀暱粗矍暗暮?，“我但愿有一種藥，吃下去可以忘記所有不想記起的事情?！?/p>

“你看我對你是多么坦誠，什么事都對你說，包括被包養(yǎng)、被拋棄、被暗戀。我告訴你過我被人暗戀的事吧？”李思川吻她的耳朵。

“還有這個？不記得了，你再說一遍?！毙♀暬仡^笑。

“哦，這個故事太簡單了，三句話就說完。我們學校，是別的系，有一天有個黑人姑娘突然跑來找我。那個時候我正和一班同學在建一個樓房的模型，就在路邊上，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她又問介不介意有個黑人女孩做女朋友，我說不介意。她就問，那她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我一聽就呆了，半天沒回過神來。她說她觀察我很久了，想和我做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旁邊的同學就起哄，我腦子一暈，回答說，‘謝謝你，我暫時沒考慮過?！苁涞刈唛_了。嗯，沒有后來。就是這樣?！崩钏即ㄕf，“我后來想，我這人是不是有點那種以貌取人？如果是個漂亮的白人女孩，我也許就同意了?！?/p>

“這可不止三句話了?！毙♀曋毙?，說：“原來你這個人桃花不斷，白的黑的都有，真好意思說。你就不怕我生氣？”

她這么說著，但那一臉笑容，一點沒有生氣的樣子。

“也就看你不在意，我才說的。要是你一聽就發(fā)怒，擰耳朵打耳光什么的，我肯定就不顯擺了?！崩钏即ㄐ?，“我運氣好，遇上了你?！?/p>

“你的戀愛史陽光燦爛見得了人，我喜歡聽?！毙♀曇残?，像是對他過去的桃花運真的不放在心里，“是我運氣好，遇上了你。我年輕的時候，就沒這么好運氣?！?/p>

“什么叫你‘年輕’的時候？你遇上我那兒會不是才二十多歲？那還不算最好的年紀??？”

李思川拉著小鈺在沙灘上坐下。沙灘上只有三兩個人，想來都是這里別墅的主人。嬰嬰在撿沙灘上的貝殼。

南國海邊，波濤聲聲，冬天的太陽溫柔地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讓人想脫掉毛衣。午后正是慵懶的時候，微微的午倦襲來，讓人有傾訴的欲望，有傾聽的耐心。

小鈺靠著他的肩，說：“一個女孩，最好的年齡應(yīng)該是十八九歲，我遇上你時，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那不是我最好的年齡。在我最好的年齡，我遇上的是讓我傷心的人。我的運氣一直欠佳，前半生災(zāi)禍不斷，”她停了一下，“我的財富太多了。我媽媽曾經(jīng)說我八字輕，壓不住。但她偏又把她所有的財富都給了我，而我想要的，不過是她能活著?！?/p>

小鈺苦笑了一下，“好在我遇上你后，就轉(zhuǎn)了運，運氣好的我都不敢相信，總以為是在做夢。古人說滿則溢，人一出生，得多少都是一早注定了的。我的生活有多富足，我的感情就有多欠缺。我怕我搶了嬰嬰的福祉，我不敢享太多的福。我少占有一點，嬰嬰就會多一點?！?/p>

“唉，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覺得你想的這些，不知不覺還是在受你早年的影響？”李思川攬著她的腰，讓她依得更緊一點。

“思川，”小鈺抬眼看他，“你給安祖發(fā)過郵件，問他樂從謙的事？”

李思川一震，低頭看向懷里的小鈺。小鈺的眼中沒有一點責怪的意思，他才放心了。

“是。對不起，我背著你問他那些過去的事。我應(yīng)該想到以你和安祖的親密，他會把郵件轉(zhuǎn)給你，而不是告訴我那些是你不想說的。是我錯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我的那些戀愛史，現(xiàn)在想起來，倒更多的是年少淘氣，并沒有真的愛過誰，所以可以在面對你時拿出來當笑話講。你和我不一樣，戀人死在愛情里，這可以是一生的傷。尤其你又是這么敏感的人，當時一定很難過?！?/p>

“你知道多少？”小鈺問。

“不多，我只知道你和樂從謙在英國求學時，曾在學校教堂訂過終身?！?/p>

他沒說婚禮，他現(xiàn)在覺得應(yīng)該把樂從讓的話打個八折，相愛的一對男女在情濃時許下終身不是太正常的一件事了嗎？至于是在教堂還是在操場，有什么分別？

“我以為沒人知道，沒想到事過多年，會從你嘴里聽到?！毙♀曨H為唏噓，“你是從哪里聽來的？”

“樂二說的。他為了氣我，什么事做不出?！崩钏即ú恍嫉卣f，“他暗戀你，所以娶了你妹妹。”

“我愛過樂從謙，所以和樂從讓訂婚?！毙♀曈樞?，“你肯定是這么認為的?！?/p>

“如果不是，那我不會虛偽地說太遺憾了?！崩钏即◤牟环艞壦闹卑?。

小鈺大笑，“不是，幸好不是。當時極力要證明什么，所以聽從我爸的安排，同意訂婚。如果不是他姓樂，也許就聽從我爸的決定了?！?/p>

“想證明什么？”李思川沒聽懂。

“證明樂從謙的影響沒那么大?！毙♀曈樞σ幌?，“如果是為了證明而去做，其實就等于承認他的影響力確實存在。當我想清楚這一點，就放棄了和自己對抗，單方面宣布退婚，又搬去了上海。后來就遇上了你?！毙♀曊诡佉恍?，“當時的決定是正確的?！?/p>

“在倫敦時發(fā)生了什么事？”李思川低頭吻吻她，問：“是不是想說出來了？”

“是的，我想把歷年來那些不潔的東西都扔掉，我讓那些東西侵占我的身體太久了?！毙♀曊f，“我們?nèi)ビ斡景?，我想做一些瘋狂的事。海水?yīng)該不太冷，你看嬰嬰的鞋都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