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遇上樂從謙時，剛過了十九歲生日。

夏天，她和安祖在英格蘭旅游，開一輛紅色的甲殼蟲，說要來一趟復(fù)古之旅。他們所謂的復(fù)古，是混搭的那種，比如開一輛復(fù)古汽車，比如拜訪一個名城。

在開往巴斯的路上，有一輛和他們一樣的車子或前或后地和他們同行。郁金戴著耳機(jī)聽音樂，安祖開車，有時超車時可以從車窗里看見那車?yán)锏娜恕彩莾扇?，也是年輕人。他們偶有對視，發(fā)現(xiàn)也是華人，同樣的一副學(xué)生模樣。

“看來是趁暑假旅游的，跟我們一樣?！卑沧嬲f。郁金跟著節(jié)奏搖擺著身體，回給他一個笑容。

到了巴斯城里，在皇家新月酒店的門口停車時，他們又看見了停車場里停著稍早時在路上見到的那輛車。

安祖一早就訂好了兩間房，兩人分頭住下，吃晚飯時在餐廳碰面，安祖掃一眼周圍，沒有同行的那兩個年輕人，就隨口說：“我以為會碰見呢?！?/p>

郁金忙說：“千萬別碰上，這種公子哥兒，我不想搭理。”

安祖一笑，聊別的話題了。

能夠住在這間酒店的人，不會是靠獎學(xué)金和打工掙錢的窮學(xué)生。郁金自己來自富商家庭，自然對同階層人的底細(xì)十分清楚。

晚飯時，聽說在新月樓前草地上有夏季露天音樂會，兩人便說吃過飯去聽一聽。

音樂會有古典音樂演奏，還有現(xiàn)代搖滾。樂隊由三個英國人和兩個中國人組成，那兩個中國人一露面，安祖說：“哦！原來是來參加音樂會的?！庇艚鸢」宦暎闶歉胶停犓麄冄莩皇鬃约簞?chuàng)作的曲子。

聽完一曲，郁金說：“我打賭他們紅不了。”

安祖哈哈大笑，說：“也許他們就沒想要紅，就是大學(xué)生玩玩樂隊的。”

說完，兩人離開音樂會，去普爾特尼橋上散步。

第二天在羅馬浴室，他們又遇見了那一對中國青年。這次看仔細(xì)了，一個高個子的，面目很清秀，是樂隊里彈電子琴的；另一個略矮壯點，是吉他手兼主唱。那兩人也看見了他們，不免打個招呼。吉他手用英語問：“我看見你們昨天去聽音樂會了。我們唱得怎么樣？”

安祖回答說：“不會再有后街男孩了?！?/p>

那兩個人聽了也不生氣，哈哈一笑，走開了。在錯身時，那個鍵盤手忽然說：“今晚我們在波那演出，你們來聽吧。”

安祖說：“到時候再說。”

那晚他們并沒有去聽他們的演唱，皇家新月酒店的停車場上，只有他們的那一輛紅色甲殼蟲。那兩個華人同胞看樣子不住在這里，只是頭天晚上在這里有演出，暫停一下。

再后來兩天，他們在游覽名勝古跡時總能遇見。多見了幾面后熟了，彼此也能坐下來閑聊兩句了。吉他手說他們一邊在酒吧演唱一邊旅行。安祖忙問：“怎么都只見你們兩人白天出來玩，那三個鬼姥呢？”

吉他手說：“鬼佬嘛，都是白天喝酒睡覺晚上興奮的德拉庫拉，再說人家本鄉(xiāng)本土的什么時候不可以玩，不像我們，讀完書要回去，想想沒幾年，就要抓緊時間了?！?/p>

當(dāng)他們交談時，郁金就戴著耳機(jī)聽音樂，并不和他們說話。鍵盤手不如吉他手好交朋友，只偶爾插幾句，一次問安祖，“你女朋友怎么不說話？”安祖索性拋出一句“她是啞巴”，震得吉他手馬上說對不起。還沒等安祖說什么，鍵盤手就說：“是啞巴怎么還聽音樂？”

安祖哈哈大笑，謊言被拆穿了，他也不介意。哪知鍵盤手卻不肯放過他們，他朝郁金的耳機(jī)伸手說：“什么音樂，我也聽聽?！卑沧娲柚?，郁金的耳機(jī)已經(jīng)被他一手扯下，又塞進(jìn)了自己的耳朵眼里。安祖勃然大怒，才暴喝一聲，那邊鍵盤手已經(jīng)在道歉——原來他把耳機(jī)放進(jìn)耳朵眼里，竟是一點聲音沒有，而郁金還在笑瞇瞇看著他。

鍵盤手從耳朵眼里取下耳機(jī)還給郁金，郁金聳聳肩，索性把整副耳機(jī)拉下，放在安祖手里，安祖一揚(yáng)手，扔進(jìn)了垃圾箱里。鍵盤手被他的舉動弄得渾身不自在，解嘲地說：“這位小姐的意思是，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東西，她不要嗎？”

安祖冷冷地說：“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闭f完就挽著郁金離開了。

走出好遠(yuǎn)，郁金才笑了出來。她一直有用耳塞的習(xí)慣，有時周圍環(huán)境太吵，她不想被騷擾，就用耳塞把自己和周圍隔絕開來——這個時候她正好沒聽音樂。

在巴斯玩夠了，他們下一站打算去布里斯托爾，然后過海峽到威爾士去。

在埃文茅斯的河谷游覽時，安祖恰好走開了，鍵盤手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站在郁金面前，用中文叫她的名字：“郁金。”

郁金一怔。

她和安祖在跟他們閑聊時，從未提過她的名字，那鍵盤手是怎么知道的？怎么還一路跟蹤他們的行程到了這里？她還在疑惑要不要叫安祖，鍵盤手又用閩南語叫她的名字：“郁金。”

這下郁金知道是遇見同鄉(xiāng)了，但她仍不作聲。她對他這樣的糾纏感覺不舒服。鍵盤手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樂從謙啊，樂氏企業(yè)，樂家的大兒子。你舅舅金校長還曾是我的高中老師。我們同在晉江中學(xué)讀書的。我父親和你父親是老朋友，你怎么就不認(rèn)識我了呢？我們以前見過面的?！?/p>

郁金眨眨眼睛想一想，搖搖頭，仍是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樂從謙笑說：“也難怪，你是我們晉江的公主，哪里會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放在眼里。但我第一眼就認(rèn)出你了，還在往巴斯的路上。后來就一直想和你說話，你偏裝啞巴?！?/p>

聽他提起這個，郁金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此前一直偽裝矜持，因此笑也是繃著在笑，抿著嘴，低著眉。那嘴邊的兩粒小米窩一閃一閃，透出無限俏皮。

樂從謙放低聲音說：“我從巴斯跟著你們到這里，一直等機(jī)會和你說話。你那個哥哥老是不走開，害得我沒機(jī)會?？茨銈兌家^海峽了，我再不說怕是沒機(jī)會了，剛才從咖啡館里偷了兩包糖，放進(jìn)你們車子的油箱里，安祖這會正找人修車呢?！?/p>

郁金又覺得好笑，別轉(zhuǎn)頭去，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笑容。樂從謙偏轉(zhuǎn)到她那一邊去，硬讓她的臉對著他的臉，問：“你讀哪個學(xué)校，回倫敦后我去找你?！?/p>

郁金不理他，又把臉轉(zhuǎn)向另一邊。樂從謙又轉(zhuǎn)到這邊來，問：“你的電話號碼可以告訴我嗎？”

郁金搖頭，繞過他往前走。

樂從謙跟著她亦步亦趨，一路說話逗她笑，郁金怎么都不理睬。樂從謙站住，指著眼前埃文河峽谷上的橋說：“這是克里夫頓吊橋，世界上十大自殺地點之一，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千多人從這個橋上跳下去了。我樂從謙在這里發(fā)誓，今生如果有負(fù)你郁金，那我的名字會在這個長長的名單之上?！?/p>

郁金并不為他的誓言感動。所有的誓言都是用來打破的，但他這一刻的真誠多少還是打動了她。她到底只是一個十九歲女孩子，正是渴望愛情的年齡。她站他面前，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后輕輕哼了一段曲子。

哼完，她又看了他一會兒，用眼神警告他不可再追上來，轉(zhuǎn)身走開去找安祖。

一個月后她和安祖才回到倫敦。上學(xué)的第一天，她的手機(jī)響了，她看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她接聽。

對面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聽她“喂”了一聲后，沒有說話，而是在哼一段曲子。這曲子有些熟悉，開頭的兩個小節(jié)正是她在克里夫頓吊橋上哼過的，那是她電話號碼的數(shù)字的旋律。她為了方便記憶，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哼成了一段曲子。她把這一小段旋律哼唱給了從巴斯追到埃文茅斯的樂從謙聽——要是他足夠聰明兼用心，就能找到她。

果然，他依照她留下的線索找到了她，還在那段旋律后面加了許多小節(jié)。這些小節(jié)組成一個完整的樂曲，有人用清晰的嗓音哼唱給她聽。

曲子哼完，樂從謙說：“郁金，這首曲子是獻(xiàn)給你的，名字叫《克里夫頓橋上的女孩》?！?/p>

郁金笑了，問：“幾時譜上歌詞，唱給我聽?！?/p>

樂從謙在電話的那一邊也笑了，說：“你來，我就把它唱給你聽。”

那以后，一切就不同了。

從開學(xué)到圣誕，郁金和樂從謙像所有的戀人一樣找一切機(jī)會在一起，分開的時候一有空隙就打電話。郁金陷入盲目的熱戀之中，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快樂。安祖找她她都推沒時間，下了課忙忙地開車去和樂從謙約會。

那時正好是新世紀(jì)的前夕，全世界的人們都被這千年一遇的盛事掀起了熱情，越是臨近新年，越是熱情如熾，每個人都想著要做點什么瘋狂的事，才不至于讓這個千禧之夜虛度。

郁金也放縱了一下。她跑去打了三個耳洞，戴上三只耳環(huán)，撩起頭發(fā)給樂眾謙看。樂從謙吻她軟糯的耳垂，吻著吻著就朝脖子下吻去一直吻到胸。郁金閃避著躲讓，樂從謙說：“我們結(jié)婚吧，就在千禧之夜。我們在學(xué)校的教堂宣誓，彼此忠誠，不論貧窮富貴還是疾病，除了死亡，世間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我們分開?！?/p>

他熱切的目光注視著郁金，郁金在那樣的熾熱戀情下幾乎要融化了。她抵擋不住他的熱情攻勢，回答說：“好?！?/p>

千禧年，千禧之夜，教堂，互宣誓言。還有比這些更浪漫、更真摯、更永恒的愛情嗎？

那一夜她特地穿了白色小禮服裙子，白狐皮的披肩，綰了發(fā)，簪了冠。樂從謙開了那輛紅色甲殼蟲來學(xué)校接她。他們先去望了彌撒。宗教神圣的氛圍包裹著他們，那讓他們的身心都淋浴在圣潔的光環(huán)下。等教堂的神職人員走了，他們再回來，趁著千禧夜還沒滅的燭火，許下一生的諾言。交換戒指，親吻對方。

這對郁金來說，就是正式的婚禮。雖然沒有親友的祝福和證明的文件。她從來也不把這些世俗的東西放在心上，她要的不過是忠貞的愛情，她以為她是找到了。

婚禮過后，她和樂從謙在利茲酒店渡過了他們的新婚之夜。

過了新年元旦，郁金才把她結(jié)婚的事告訴安祖。她知道安祖會阻止她，在此前三個月中，安祖不止一次表示他不喜歡樂從謙這個人，說她太年輕，會上當(dāng)受騙；說她根本不了解樂從謙，怎么就輕易信了他的謊言？隨他怎么說，她就是不聽。他說愛情蒙蔽了她的眼睛，看不清樂從謙的真面目。那天他們不歡而散，郁金一意孤行，和樂從謙舉行了她認(rèn)為是婚禮的婚禮，并沒有通知安祖來觀禮。

安祖聽她這么說，急得破口大罵。他說這一個星期里他去調(diào)查了樂從謙的情史，他吼她，“你以為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你以為搞搖滾樂隊的人會是什么好人嗎？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最混亂的男女關(guān)系就是他們這些人嗎？你知道有個詞叫g(shù)roupie嗎？你以為他跟你一樣是晉江的名門就是保證了嗎？你以為他曾經(jīng)做過我們舅舅的學(xué)生就不會是個壞人？你到底從哪里來的自信心可以允許讓自己這樣胡來？”

郁金被他問懵了，半天答不上話來。從來安祖都是和顏悅色，待她如同玫瑰花瓣上的公主，哪有這樣疾言厲色地一通亂罵的？她向來尊重安祖，也知道安祖是為了她好，不至于會編造這樣的謊言來拆散她和樂從謙。但要讓她相信，卻是在剜她的心。

所以，過了好一陣兒，她才說：“你瞎說……”

她說得有氣無力，膽戰(zhàn)心驚。

安祖冷笑，說：“我瞎說嗎？我親眼見到了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會去哪里。這個圈子中有些人同樣是groupie，是人家同我說，見到我妹妹在和SOUL樂隊的鍵盤手在混，他們樂隊的人都迫不及待等你入伙?！?/p>

郁金再想不到她的愛情會是夢一場。她只是不信。她推開安祖說：“我要去問他?！?/p>

她跌跌撞撞沖下公寓樓，坐進(jìn)紅色小甲殼蟲車?yán)?，碾過下過雪化成水濕滑的街道，飛車馳向城市那一邊的學(xué)校。

她忘了她的車子需要加油，她一路開得飛快。到了樂從謙的學(xué)校門口，車子失控撞向路邊隔離欄，把車頭撞得凹了進(jìn)去。方向盤狠狠地卡進(jìn)她的肋骨里，把她胸腔里的空氣擠走了。她也不覺得痛，雙手仍然可以活動。她拿出手機(jī)來撥樂從謙的號碼，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樂從謙，你要是否認(rèn)，我一定會相信?！闭f完她就大聲地呻吟。

樂從謙被她的話嚇壞了，連聲問：“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路邊有行人見到這里出了車禍，忙撥打了急救車。見郁金的手邊有手機(jī)，手機(jī)里有人在問話，便撿起來回答，說了這個手機(jī)的主人出了車禍，現(xiàn)在什么地方。

樂從謙這才真的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他聽清楚車禍就在自己的學(xué)校門口，急急地跑了來，拉開車邊的人，撲在駕駛座邊，看著臉上沒一點血色的郁金說：“親愛的，對不起?！?/p>

郁金聽了這話，把眼睛移向天空，再沒有看他一眼。

急救車來了，把郁金從車座里拖出，摸了摸，說是撞斷了一根肋骨。跟著七手八腳搬上輪床抬上急救車。

樂從謙跟在輪床后面也想上車，郁金把眼睛挪回在他臉上，那里面帶著結(jié)冰的寒意。

“你曾經(jīng)在克里夫頓橋上對我說過什么？”

樂從謙臉一白，退了下去。

郁金忍著胸口巨大的疼痛，說：“給我手機(jī)，我要通知親人?！?/p>

安祖趕到醫(yī)院，陪郁金做完手術(shù)。兩人絕口不談樂從謙。郁金接好肋骨，躺在病床上，趁安祖不在身邊的時候，悄悄對醫(yī)生說：“驗一下AIDS。”

好在醫(yī)生驗過之后說一切都好，郁金放下心來，但那種不潔感再次圍繞在她身上。

樂從謙呢，再沒人見過他。

后來聽說他死在了埃文河里。

郁金聽說后，不哭不笑，只輕輕對安祖說：“這是何苦來呢？他不來招惹我，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他組他的樂隊，我過我的生活。我們原是不相干的兩個人。我因他而傷，他因我而死。他死了一了百了，而我，從此都要和他扯不斷關(guān)系了。有一條人命攥在我手里?！?/p>

安祖說：“你的負(fù)罪感太重。他自殺是因為后悔當(dāng)初的放浪形骸，他不想把你拖進(jìn)他那個圈子。而事實上他也這么做了，他是為了自己的行為贖罪?！?/p>

郁金說：“我和我媽媽，連命運都是這么相似啊。她的愛人負(fù)了她，我的情人傷了我。但我的命比她硬一點，她出車鍋死了，我出車禍，就只斷了一根肋骨?！?/p>

后來，有電話進(jìn)來，手機(jī)鈴聲響，彩鈴正是樂從謙為她作的曲子，《克里夫頓橋上的女孩》，在他們熱戀的時候，她用來做了鈴聲。

郁金說：“給我。”

安祖把手機(jī)給她，她握在手里，用盡全身的力氣砸向墻壁。手機(jī)啪的一聲碎成幾片，音樂應(yīng)聲而止。

“你們，全不讓我有好日子過。”

“你有我，我會陪著你的。”

“終有一天，你也會離開我的?！?/p>

“哪一天你結(jié)婚，那才是我離開的日子。”

“不是，是哪一天你結(jié)婚，才是你離開我的日子?！?/p>

“我不認(rèn)為我會結(jié)婚?！?/p>

“安祖你是個好人，你一定會幸福?！?/p>

李思川半靠在別墅陽臺上的沙發(fā)長椅上，小鈺躺在他身前。他手里拿著一杯紅酒，聽小鈺講完了這個故事。

夜里的海洋漆黑，遠(yuǎn)處有海浪聲傳來。新月如彎鉤，天上只有幾點疏星。這樣一個夜晚，正適合回憶往事。

李思川想起他剛從樂從讓那里聽說“樂從謙”這個名字時的心情，有那么點嫉妒；后來從金焰口中得知他的一點往事，還有那么點自慚形穢。他以為的樂從謙是個五好青年——出身富家，少年得意，懂音樂會作曲出手大方組建樂隊。他到英國念大學(xué)衣食無憂，不像他讀書時是個標(biāo)準(zhǔn)苦學(xué)生。最讓他氣憤的是有小鈺伴讀，他們彼此相愛到要在教堂舉行婚禮以證終身……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虛構(gòu)。他憑旁人的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打上了失敗的標(biāo)簽。真實情況是他不知比樂從謙好出多少倍。他潔身自好，戀愛一對一，不劈腿、不花心、不亂搞男女關(guān)系；他努力求學(xué)，學(xué)費靠獎學(xué)金不仰仗父蔭；他堅定誠實，對愛情專一對小鈺忠誠；這所有的品質(zhì)都是足以讓他自豪的。聽完小鈺的講述，他從此后可以鄙視樂從謙，就像他鄙視樂從讓，可以讓這個名字不再影響他的心情。但他為了小鈺，厚道地收起了他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小心思，給予他最公道的評價。

李思川喝一口酒，說：“你激發(fā)了樂從謙對美和純凈關(guān)系的向往，他努力地想從他原來的泥潭里拔腳，你的美和純凈給了他最大的勇氣，但后來你對他的絕情才是真正的打擊，他承受不住對自己的失望，還有把一切都搞砸了的悔恨，所以選擇了死亡。你沒理由因為他的死責(zé)怪自己?！?/p>

他把酒杯放在小鈺嘴邊，小鈺就他的手里喝一口，說：“你的話和當(dāng)年安祖勸我的一樣，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你不知道，我在醫(yī)院的那幾天，他每天來我病床前道歉，我只當(dāng)他透明，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離開倫敦去巴斯的前夜，我已經(jīng)出院了，住在我和安祖租的公寓里，他在我公寓樓下的電線桿下站了半夜，我硬起心腸不理他。那是一月的倫敦，夜里可以凍死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那根電線桿的，安祖最后一次透過窗簾看見他，已經(jīng)半夜十二點過了。他還在那里，也不知道跺跺腳、呵呵手，也不知道回車?yán)镒！毙♀曊f著，嘆了口氣，“真可憐?！?/p>

連李思川聽了都動容，他說：“我知道你有多心狠，你對我也下過一樣的毒手，當(dāng)時我被你氣得差點撞墻，或者掐死你?！?/p>

小鈺搖頭，“這是我的命穴。我不能容忍男朋友對我不誠實?！?/p>

“我對你絕對忠誠?！崩钏即R上申明，“自從認(rèn)識你后，我就沒正眼看過一個女人。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談過的幾次戀愛也都告訴了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p>

小鈺扭頭看向他，對他笑說：“我知道。如果不是你的堅持，我這會兒也不能躺在你懷里對你說我愛你?！?/p>

李思川得意揚(yáng)揚(yáng)，“我是誰呀，我是天下第一忠心不二的實誠人?！?/p>

“你絕對當(dāng)?shù)闷疬@個稱號。”小鈺伸長脖子吻他，她那個位置，也就夠得著他的下巴而已。李思川低頭回吻她，把她抱得更緊一點。

“我當(dāng)時要是心軟，給他打個電話，或者下樓跟他說句話，他也許就不會一心去死了。他沿著我們當(dāng)初相識的路線再走一次，從倫敦到巴斯，最后在布里斯頓橋上跳下去。”小鈺嘆一口氣，“就像他當(dāng)初說的，那個自殺名單上果然有了他的名字。人不要輕易發(fā)誓，一旦背棄誓言，就會反過來被誓言綁架，掙不開逃不脫，非踐行不可?！?/p>

李思川聽她說著，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察看她的耳朵。她的耳朵上有兩個眼，第三個看不見了。

“你那第三個耳朵眼呢？”

“長實了。太久沒戴過，打過的眼不知什么時候就長實了?！彼?，笑，“其實一個足夠了?！?/p>

耳朵眼可以重新長實，受過的傷也能痊愈。

“你仍然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嗎？”李思川問：“以你的慧眼，我以為你早就勘破了?！?/p>

“嗯，神明確實是存在的。我從小就看過不少奇奇怪怪的事物，開始不明白，被嚇得不輕，后來試圖去回應(yīng)，反倒混亂了自己的心智。我的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很迷惘的，人家忙著青春期和父母老師搞逆反，我則沉浸在個人的小天地里，和同齡人沒有任何交流。”

“我的記憶好得出奇，小時候見過的東西發(fā)生過的事情不論大小都一一在目，像檔案夾一樣一件一件分門別類的排列在腦子里，需要的時候就去抽一個來打開，什么人說過什么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有什么人，坐在什么位置，手里拿的什么，是茶還是咖啡，是筆還是書，如果是書，書名是什么我都能看得見。我有攝像機(jī)般的記憶?！彼ь^問李思川，“我懷疑是阿嬤給我開了天眼，你說呢？”

“Method of Loci！Method of Loci！”李思川大叫著說：“小鈺，你是無師自通理解并找到了Method of Loci，根本不是你的阿嬤開了什么天眼，而是你自己的聰慧，讓你擁有了Mental walking的能力。阿嬤何德何能敢貪天之功？她只是發(fā)現(xiàn)了你的潛能，激活了你的感知能力，而又不告訴你實情，讓你在Method of Loci里迷失了這么久。”

“Mental walking？”小鈺疑惑地說：“心智漫步？Method of Loci又是什么？”

“記憶宮殿?！崩钏即ㄍ葱募彩祝澳惚臼莻€天才，卻被你的阿嬤帶偏了路。你要是走上學(xué)術(shù)之路，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催眠大師或心理學(xué)家?！?/p>

李思川飛快地說：“你聽我說，Method of Loci是古希臘詩人西摩尼得斯發(fā)明的空間記憶術(shù)，有一回他去參加一個宮廷宴會，宴會上聚集了上百人。他臨時外出離開這間宴會廳，結(jié)果就在這個時候宴會廳的天花板垮塌，整個宴會廳的人被砸死在里面。事后清理遺體，一具具遺體血肉模糊導(dǎo)致辨識不出，西摩尼得斯憑借腦中構(gòu)建的空間關(guān)系回憶出一個個人物特征以確定其身份。他這個記憶方法被命名為記憶宮殿，后世的哲學(xué)家和宗教人士學(xué)習(xí)構(gòu)建自己的記憶宮殿以掌握大量的知識和詞匯，我在念建筑史的時候?qū)W過一點，但沒有成功。我的腦子很難排空雜念收神歸元，我當(dāng)時用的是艾賓浩斯的遺忘曲線心法記專業(yè)單詞。沒想到你卻可以輕易做到，收放自如?！?/p>

他擔(dān)心說得太快、知識太密集小鈺一時不能聽懂，馬上換了種說法：“你看過《射雕》和《神雕》沒有？看過？你記得周伯通創(chuàng)造了雙手互搏之法傳給郭靖和小龍女，而黃蓉就沒有學(xué)會？你就是周伯通小龍女這樣心思純凈的人，說放空就放空，說神游就神游，我就是黃蓉這種一眨眼一萬種念頭飛過的人，腦子根本停不下來?！崩钏即ㄕf到這里，停了一下，想起他在求學(xué)期間和波斯兄弟說的武俠哲學(xué)體系，原來當(dāng)時的簡單想法，會在這一刻運用自如。

“西摩尼得斯？”小鈺思索了一下，“我記得他的一首《悲歌》，‘既生而為人，就莫說明天必將如何，若看見某人幸福，也莫說會有多久，因為即使那霎時飛走的長翅膀蜻蜓，也比不上人生變化無常?！即?，”她凝視著她的愛人，“為什么我沒有早十年遇見你，這樣我就不會在心智迷宮里漫步太久而迷了路?！?/p>

李思川搖頭，“沒用的，十年前的我也是個混蛋，莫說十年，一年前的我不也沒能走進(jìn)你的思維宮殿里？時間不到，一切都是枉然。”

小鈺想一想，覺得他說得對，也就釋然了。

“好在你有安祖，”李思川說：“想想安祖一直陪著你，我現(xiàn)在都吐口氣?！?/p>

“要不是安祖一直在身邊陪我，我早不知變成什么樣子了?！毙♀曂馑脑?，停一停，她說：“樂從謙說他以前就認(rèn)識我，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還有樂從讓，李思川想。樂從讓曾經(jīng)說他和郁家姐妹一早就認(rèn)識，只怕有那么幾分真實的。是他認(rèn)識郁家姐妹，而不是郁金認(rèn)識他，而郁香也許真的是早于郁金認(rèn)識他。這些他都不想說。

他巧妙地岔開話說：“是，理解能力和認(rèn)知范圍有限，確實會被忽然涌來的未知空間所困擾。你那個時候要是認(rèn)識我，我會給你開一長串的書單，讓你自己去找答案。不像現(xiàn)在，是給我自己開書單，找到了答案來告訴你?！?/p>

小鈺笑罵說：“你這個書呆子。你是不是為了我去看了很多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以便充當(dāng)我一個人的心理醫(yī)生？原來嬰嬰愛做小醫(yī)生是跟你學(xué)的?！?/p>

“豈止看書，我特地去上了一個學(xué)期的心理學(xué)課程。”

有這個現(xiàn)成的機(jī)會，李思川才不會舍得放棄呢，他一定會邀功，要小鈺知道他為她做了多少，做到哪種程度。

“才學(xué)了一個學(xué)期就敢收治病人了？也不怕半吊子水平醫(yī)壞了人。”小鈺打趣他，“是不是拿分析我的報告去糊弄你的教授了？”

果然是小鈺，一猜就中。但李思川不肯承認(rèn)。

他說：“但你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書呆子說的話確實管用。你的情況呢，就好比令狐沖學(xué)會了吸星大法，不能導(dǎo)氣歸元，反受其亂一樣?！?/p>

“嗯?！毙♀曅φf：“你舉的這例子簡單直接，讓我覺得我和這位大俠的情況有點類似，不免有些飄飄然，”她應(yīng)景地又笑了一下，“現(xiàn)在我想，所謂神明，更多時候是內(nèi)心對自己行為的拷問。世上是非曲直總是存在的，人都有向善之心，有時迫于形勢違反是非準(zhǔn)則去做了，總會不安。有的人心思遲鈍，拷問來得晚一些慢一些；有的人心思繁雜，拷問被日常俗事騷擾了，看不見；有的人心思靈敏，就老是被拷問，于是就鉆牛角尖瘋魔了?！?/p>

“你時常拷問自己？”李思川問。

“嗯。時常。我在沉思的時候，就是我靈魂出竅的時候，也就是在拷問我自己的時候?！?/p>

“那你被拷的次數(shù)快多過恒河的沙了。”李思川忍不住諷刺她一句，“我怎么就從來不拷問我自己？難道我是遲鈍的那一種？”

“你是腦筍沒生攏的那一種。”小鈺回敬他一句，“靈魂還沒長呢?！?/p>

“哈哈，這個腦筍，就是我們說的囟門是吧？”他摸摸小鈺的頭頂。小鈺半依半躺在他的胸前，他摸起來非常順手，感嘆道：“確實是長攏了?！?/p>

“長攏了的是定海神針，沒長攏的那是試劍石。”小鈺笑說，“被削過了。”

“哈哈哈哈?！崩钏即ㄔ俅未笮?。以前李思川告訴過小鈺，“削”這個字的意思，在他的方言系統(tǒng)里，有時候等同于被揍。沒想到小鈺居然還記得，這時候拿出來開他的玩笑。李思川不得意都對不起自己。

小鈺噓一聲，說：“輕點，別吵醒嬰嬰。”

“小鈺?！崩钏即ㄕf。

“嗯？”小鈺回答一聲。

“我可以從你的描述中得到你當(dāng)時的樣子。雪膚花貌，長發(fā)大眼。”就像金庸小說里所有的女主角，他喜歡的都是一個類型的女孩子，后來的人們說那是年輕時的夏夢。他筆下每一個女主角都是夏夢的幻影，他在他的書里愛了她一回又一回。

那些精靈古怪的女孩子同樣也是李思川的夢中情人。

在他少年時，他幻想過的愛人就是她這個樣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明明有常人沒有的靈異本領(lǐng)卻裝作平凡。像扮作乞兒的黃蓉，像假裝婆婆的任盈盈，像以男裝面目示人的趙敏和殷素素。

“夏天在英國的鄉(xiāng)村旅游，穿輕飄飄的裙子，整天都戴著耳機(jī)。不想聽就躲進(jìn)音樂的世界里，浪漫又不羈。光是想想，就會愛上那個時候的你。”李思川向往不已。

小鈺笑一下。“畫面真好看，記得畫下來送給我，好讓我緬懷我逝去的青春?！?/p>

“我想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你?！彼麚崦募珙^，吻她的耳垂，在她耳邊低語。

“如果我在二十二歲時遇到十九歲的你，一定會被你吸引，但未必會愛你到靈魂。我可以想象當(dāng)年樂從謙初見你是怎樣的驚艷——美麗純潔如同海面上剛出生的維納斯，就像我初見你時，神秘誘惑如同地毯里包裹著的克莉奧佩特拉，就等著我去掀開地毯驚嘆世上還有這樣的美人兒。但我那時還只是愛你美麗的容顏和神秘的氣質(zhì)，我會仰慕你猜忌你被你傷害然后離開你?！?/p>

——就像他曾經(jīng)做過的。

“現(xiàn)在我想，與相愛的人作心靈和靈魂的對話才是愛情的本質(zhì)。這種滿足感無與倫比，讓我頭一次有了宗教般的歸宿。不是因為你是我的上帝或女神，而是這種認(rèn)識，讓我感到天地有靈，而人是萬物之靈?！?/p>

李思川這樣說出來，等于他也承認(rèn)了小鈺的認(rèn)知系統(tǒng)。但他緊接著又說：“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這種被光穿透的感覺是多么的幸福，就好比我站在哥特式教堂的穹頂下，向上仰望，會不由自主跪下雙膝。那種建筑產(chǎn)生的壓迫感和眩暈感是如此完美的和人的欲望重合，莊嚴(yán)神圣不容懷疑。偉大的建筑師都是心理學(xué)家，他們知道怎么運用建筑物讓人心生畏懼。偉大的愛情有破壞力和創(chuàng)世紀(jì)的能力，讓人為之生為之死。這是愛情的力量，不是因為你是霍小鈺或郁金，只是因為深陷其中的不是李思川，就是樂從謙，或是任何一個人，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p>

“思川，你是一個哲學(xué)家？”

“不是，我是跟你一樣，在拷問自己。對自己提問，并嘗試回答。”

“那你也是定海神針?！毙♀曊f。

李思川縱聲大笑，“我還齊天大圣呢?！?/p>

小鈺也笑了。

兩個人的笑聲隨著海水漲潮而起的波濤聲，又被送了回來。

阿嬤頭七那天，小鈺還是去了靈堂。前一天夜里她輾轉(zhuǎn)難安，到半夜都不能入睡，李思川說：“明天還是去吧，你不去，只怕一生都不會安心。”

有了他說話，小鈺才決定去，但她還是說：“你別把嬰嬰帶去，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李思川說：“我怎么會讓你一個人去？行了，我?guī)е鴭雼朐谲嚴(yán)锏饶?，不去你舅舅家。你告?zhèn)€別就出來，我們在城里找個店吃飯吧?；貋硪淮?，連個好飯店都沒去過，太虧了?！?/p>

小鈺不理他的怨言，問：“你知道頭七是什么意思嗎？”

李思川聳聳肩說：“我真不知道，不過能讓你這么放不下的，一定是什么重要的日子?！?/p>

小鈺說搖搖頭，譏諷他說：“你真出塵脫俗?！?/p>

李思川馬上做出飄飄然的神情，小鈺哼了一聲，才說：“頭七是說人死后第七天，靈魂會回家來看望在世的親人。因此頭七這天，一定要擺下接七的飯。”

李思川牙齒嗒嗒了兩聲，以示對這種說法的不滿。

小鈺忽然笑了，說：“有個笑話，說某家的孩子不想上學(xué)，撒謊說家里老人過世了。孩子的老師來家訪，看見老人端坐在堂，老師才要責(zé)罵孩子，老太太機(jī)智地說，‘今天頭七，我回來看看?！闭f完就笑了。

李思川大驚，說：“我沒想到霍小鈺居然也會說笑話！”

小鈺白他一眼，李思川贊道：“說得不錯，這么應(yīng)景，你已經(jīng)掌握說笑話的訣竅了。以后說笑話這事由你包辦了，我也享受一回做大爺?shù)淖涛??！?/p>

李思川笑話夠了，才點頭說：“原來頭七是這么回事?！?/p>

小鈺也只好無奈地笑笑，說：“都是做給活人看的?！?/p>

李思川說：“你這話真是說對了?！?/p>

小鈺說：“我去上一炷香，盡最后的心意吧。”

李思川說：“這話才對。”

小鈺惱怒地說：“我不用你在我每個句子后面打勾打叉，又不是學(xué)文法答試卷?！?/p>

李思川大笑，親了她一下，“這才是我的霍小鈺。”

第二天一早，李思川開了郁修善留他們用的一輛車進(jìn)城去了。路上他打電話對金焰和郁修善分別說了進(jìn)城的打算——對金焰說的是小鈺來祭七，對郁修善說的是被推薦一家好店子。

金焰說：“好的，我會來接小鈺?！?/p>

郁修善說：“正好今天初五，飯店都開張了，等下給你聯(lián)系一家好的，給你們留個包間。我是不能到了，今天有貴客。”李思川忙說：“不用來不用來你陪客人就行了?！?/p>

他婉拒了郁修善，放下電話對小鈺說：“你爸要是來了，我們怎么可能吃得好吃得舒服？”

小鈺不理他，嬰嬰問：“你在跟姥爺說話嗎？”

李思川“嗯”了一聲。

嬰嬰又問：“為什么姥爺來了你會吃不下飯？”

李思川一愣，差點就笑出了聲，好不容易忍住了，耍賴說：“問你媽，你媽什么都知道。”

小鈺白他一眼，對嬰嬰說：“因為他吃相不好，怕阿公罰他把掉在桌子上的飯粒都撿起來吃?！?/p>

嬰嬰哈哈笑了一聲，說：“原來爸爸怕姥爺罰。嬰嬰吃相好，嬰嬰會替爸爸撿飯粒?！?/p>

小鈺聽了忍不住就笑了，說：“李思川，原來你吃個飯都需要你女兒來監(jiān)督。幼兒園沒畢業(yè)呢吧？”

“你畢業(yè)了，你和嬰嬰一起畢的業(yè)?！崩钏即ù鸬蔑w快。

“呸。”小鈺啐他。

李思川大笑，說：“霍小鈺，要講犯貧，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我勝了你，那叫勝之不武。”

小鈺再回他一個字：“滾?！?/p>

李思川得意得直摁喇叭。

嬰嬰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開心地說：“霍小鈺。原來媽媽姓霍?！?/p>

小鈺咬牙說：“李思川！”

李思川笑得幾乎把車子開得飛起來。

到了城里，李思川按小鈺的指點把車開到離金家巷子最近的地方，停下后說：“我們就不下去了，你上完香就出來。有事打電話?！?/p>

小鈺點點頭，下車往巷子里走。李思川馬上撥個電話給金焰，說小鈺兩分鐘后就到了，金焰說好。

嬰嬰聽他掛了電話，問：“爸爸，為什么我們不和媽媽去？”

李思川想一想說：“乖寶，媽媽是去和她的阿嬤說再見。我們在一邊，會分阿嬤的心，她就不能和媽媽好好說話了。媽媽回來一次不容易，阿嬤去了不會再回來了，我們讓她們安安靜靜地說會兒話?！?/p>

“媽媽的阿嬤，是死了嗎？”嬰嬰問。

李思川聽她這么一說，心里卻想，他們一直說阿嬤如何、阿嬤怎樣，其實嬰嬰并沒有把大人嘴里的阿嬤和她嘴里太姥姥聯(lián)系起來，這樣很好，那天沒讓她進(jìn)靈堂看見阿嬤的遺體和遺像是對的。

“嗯，你知道什么是死嗎？”李思川反問。

嬰嬰搖搖頭。

李思川說：“死是一件讓人很不開心的事。怎么說呢，就是你想和一個人見面說話，而這個人永遠(yuǎn)都不會聽見看見了。好比爸爸在外面工作的時候，可以和嬰嬰打電話，可以和嬰嬰視頻。走得再遠(yuǎn)，嬰嬰都能聽到爸爸的聲音，爸爸都能看到嬰嬰的臉。但是媽媽的阿嬤死了，就怎么也回不來了。”

“那死這個事真的是太不好了?！眿雼胄∧樅車?yán)肅地說了一句，待了一會兒，又問：“爸爸，那嬰嬰看電視，就是和那么多那么多人在視頻嗎？”

李思川再次愣了。人的影像和聲音都可以錄制下來，媒介不過是音軌和電磁感應(yīng)。那靈魂呢？媒介就是有靈異感應(yīng)的人？像少年時期的小鈺？或是像那天就在離這里不遠(yuǎn)處的嬰嬰？

李思川再次不寒而栗。

“嬰嬰，這個問題，需要一整本物理書才能講透?，F(xiàn)在簡單來說，是的。不過呢，是我們在看，他們在視頻。你看這街上的人，他們在走，我們在看。你看前面那兩個哥哥姐姐在說話，是不是和電視上演的一樣？喲，吵起來了。你猜他們說什么？你陪我去看電影。不，先去我家。我才不去你家。我都跟我媽說好了，去了再看電影?？戳穗娪霸僬f?？赐觌娪澳憔筒粫チ?。喲，動手了。哈哈，姑娘生氣了，走了走了吧?！?/p>

嬰嬰一邊看，一邊聽他解說，被他逗得咯咯大笑。李思川說：“看到?jīng)]有，活報劇。嬰嬰啊，將來你可千萬別先上男的家，一定要讓那小子先來拜見岳父大人，看我不削他。”

嬰嬰用一只手掌捂著嘴笑，旁邊車門一開，小鈺上車了，看見兩人笑得這么高興，就問：“笑什么呢？”

李思川笑說：“我們在看前面那一對小情人吵架呢，我現(xiàn)場解說，教嬰嬰怎么談戀愛。”

這話惹得小鈺嗔道：“李思川，現(xiàn)在教這個是不是早了點？”

“不早，已經(jīng)有人向她求婚了?！崩钏即òl(fā)動起車子，問：“去哪里？”

小鈺一驚，問嬰嬰：“有人求婚？”嬰嬰羞澀一笑，轉(zhuǎn)頭不答。小鈺扶一下額，“李思川，我徹底輸給你們兩個。”

李思川揚(yáng)揚(yáng)得意地說：“得我真?zhèn)??！?/p>

小鈺只好不理他的自鳴得意，說：“先吃午飯吧，下午可以去安平橋走走，南宋紹興年間修的橋，你一定有興趣?！?/p>

“哦，還有這么個好地方？一定要去。那去哪里吃飯？”李思川問。

小鈺不耐煩起來，“我也五年沒回來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吃飯。你不是問過我爸嗎？他沒回復(fù)你？”

李思川搖頭說：“果然是和嬰嬰一個班級的?！?/p>

小鈺撲哧笑了一聲，嬰嬰摸摸她手。兩個人相視一笑。

李思川只好自己找地方，車子在路邊慢慢滑行，眼睛注意著路邊的牌子，看見一家裝潢得頗有些趣味的海鮮酒樓前停著好些高檔車，便說：“看車吃飯，準(zhǔn)沒錯，就這里吧?！?/p>

小鈺不置可否，伸手去解嬰嬰座椅的搭扣，李思川便知道是默認(rèn)了。三人下了車，走進(jìn)店里，領(lǐng)班來把他們帶進(jìn)一個小包間里。那小包間設(shè)有獨立衛(wèi)生間，小鈺帶嬰嬰進(jìn)去上廁所，洗了手出來，坐下才說：“對不起?！?/p>

李思川問：“還好嗎？”

“還好?！毙♀曊f：“舅舅說阿嬤曾說把老宅留給我，她去得突然，沒留下遺囑，不過口頭遺囑也是遺囑，這屋子現(xiàn)在歸我了。”

“你舅舅不住這里是吧？”

“是，他有學(xué)校建的員工樓，早就不住這里了。這里就等于是阿嬤的道場，在她去世前，她還在替人作法。”

“她們這個行業(yè)，也沒有退休一說？比如金盆洗手？”李思川問。

小鈺搖頭。房間門推開，侍應(yīng)生遞上餐牌讓小鈺點菜，小鈺隨便翻了翻，點了幾個有當(dāng)?shù)靥厣牟耍仁虘?yīng)生倒好茶離開，才說：“她怎么肯？”

這話聽上去很有些情緒，李思川說：“你打算拿老宅怎么辦？不是說要拆？”

“拆吧，拆了最好，我不喜歡那里?！?/p>

“倒是怪可惜的，這樣成片的老住宅區(qū)拆一間就少一間了?！?/p>

“可是留著做什么呢？年輕人都搬出去了，只剩下老人，不多幾年，也都會離開的。要么就改建成上海新天地那樣的餐飲地標(biāo)，滿足游客的需要?！?/p>

“那也是不錯的選擇，游客需要有這樣的地方停留吃飯購物小憩，雖然很膚淺，但單純地把它當(dāng)成mall，有什么關(guān)系？”

“取個名，就叫郁金hill？”

“遇金山，這個名字好。人家會以為是金山詞霸的托兒。”

小鈺無奈地笑一笑，“什么事在你那里都不算是事。”

“我是理性樂觀派。馬特·里德利這本有關(guān)人類經(jīng)濟(jì)學(xué)的書很好看，我推薦你看。”

“書呆子?！毙♀曊f。

房門推開，侍應(yīng)生送來開胃小菜，小鈺挑了兩樣放在嬰嬰碗里，兩個人吃著，繼續(xù)聊天。房門再次推開，有人進(jìn)來，兩人也不在意，以為是熱菜來了，一抬頭，都是一愣。

還是李思川反應(yīng)快，馬上站起來招呼說：“郁太太，好久不見，新年沒出去玩？”

郁修善的太太雍容端莊地坐下來，說：“小鈺啊，好多年沒見了，你一點沒變。李姐夫，你也和以前一樣。哎呀，這就是嬰嬰吧，好可愛的寶寶。我聽你爸爸說你們回來了，我就在家等啊等的，從除夕等到初五，也沒見你們回家。聽說你們在這里吃飯，剛好我也在這里和朋友聚會，就過來了。小鈺啊，你怎么養(yǎng)了寶寶了，都不回家來祭個祖呢？”

小鈺沉默不言，甚至連眼角都不看她。

李思川也覺得尷尬，又覺得不可思議——郁太太來這里做什么呢？這里沒一個人會歡迎她。

郁太太看著嬰嬰，眼睛慢慢就濕了。她抽出一條手絹印印眼角，說：“嬰嬰？過來姨婆婆這邊，讓姨婆婆看看你。”

嬰嬰睜大眼睛看著郁太太，擰緊了眉，轉(zhuǎn)眼看一下小鈺，又看一下李思川，眨眨眼睛，抓起筷子，往嘴里扒了兩粒小豌豆。一抿嘴，嘴角兩個小米窩的印子就更深了一點。

郁太太看著她圓圓的臉上一對圓圓的眼睛還有一對圓圓的米窩，齊眉漆黑發(fā)亮的童花頭下是雪白的皮膚，可愛得就像童話書里的孩子，再一說話，聲音里幾乎帶著哭腔。

“小鈺，你有嬰嬰多好啊?？蓱z你妹妹，醫(yī)生說她不能生。樂家那個壞東西，已經(jīng)好久都沒回過家了?！?/p>

小鈺白了臉，扭頭不理，但從她發(fā)紅的耳朵看，顯然已經(jīng)在發(fā)怒了。李思川想她發(fā)怒的原因肯定不是因為樂二的不回家，而是郁太太在她面前說這些。郁太太有什么資格在她面前訴苦呢？

李思川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攔住郁太太的話說：“郁太太，我們就在這里吃頓飯，這不，菜剛上來，還沒怎么動筷子呢，要不等我們吃好飯，以后有空再聯(lián)絡(luò)？”

郁太太不理他的暗示，她要的不過是有人和她說話，她馬上轉(zhuǎn)向李思川說：“李姐夫，你有女兒，不知道沒孩子的苦。阿香在樂家抬不起頭，樂家從上到下都在罵她，說她占了位置又生不出，生不出就該讓位，讓生得出的人來坐。他們逼她離婚，阿香不想聽，到歐洲去散心去了。李姐夫，你說阿香有多可憐？”

她自顧自說了一大段話，李思川想插嘴都難。等她稍停一下喘口氣，忙說：“郁太太，這樣的私事，二妹未必會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外人，不方便聽這些。郁太太，你先回家去好不好？我們都餓了，吃了飯下午還有事。要不我打電話請郁先生來接你？”

郁太太哎喲一聲，說：“你們餓了是吧？那好那好，我叫人給你們添菜?！彼酒饋泶蜷_房門，對外面說：“噯，你叫什么？”

門口的侍應(yīng)生忙站在她面前說：“我姓林。董事長，有什么事請吩咐？”

郁太太和顏善目地說：“去叫行政總廚加幾個好菜給這間包房。先上三碗翅羹，再加一個頂湯鮑，今天官燕不錯，那就再來三盅杏汁官燕，去吧?！?/p>

李思川想怪不得她來得這么快，原來這間海鮮酒樓是她的產(chǎn)業(yè)，耳報神如此迅速，也就不奇怪了。他站起身來，說：“郁太太，我想你點的菜不太合小鈺的口味。小鈺，你要是不想再坐，那我們換一家吧，去必勝客吃比薩好不好？”

小鈺推身要起，卻被坐在她旁邊的郁太太一把按住，央求說：“小鈺，看在你和阿香是姐妹的份上，你幫幫她吧。你過得這么好，有先生疼愛，女兒還這么乖，你又事業(yè)發(fā)達(dá)，人也越來越漂亮。你樣樣都稱心如意，你分一點福氣給阿香，她到底是你妹妹?！?/p>

李思川覺得她越說越不像話，悄悄地把剛才給嬰嬰玩了收在一邊手機(jī)按了個快捷鍵，才對郁太太說：“郁太太，小鈺病了剛好，又才在她阿嬤的靈堂上了頭七香，她現(xiàn)在自己都顧不過來，真是沒精力過問其他的事。而且你說的這些，給孩子聽到，不太好?！?/p>

嬰嬰一直睜著眼睛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這時聽到爸爸提到她，她眨了眨眼說：“這個姨婆婆和媽媽好像?！?/p>

郁太太一怔，手就松了。

小鈺聽了嫌惡地?fù)哿藫垡陆?，站起來對李思川說：“我?guī)雼肴ケ貏倏汀！闭f完，她彎腰抱起嬰嬰，轉(zhuǎn)身就走了，留李思川收拾爛攤子。

李思川本想和她們一起走，但看了郁太太又想跟上去糾纏小鈺的樣子，立刻伸臂攔住她，說：“郁太太，要不要叫郁先生來接你？”說到這里，他按斷了通話鈕。

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小鈺步出自己的視線，忍不住就哭了出來。李思川這下更不好走了，他過去掩上門，勸道：“郁太太，你別這樣，叫手下的員工們看見失了威信多不好？有什么事你回去和郁先生商量一下，看郁先生怎么說行嗎？我和小鈺都是外人，對情況不了解，你真的求錯了人?！?/p>

難得有人這么推心置腹地和她說話，郁太太抓住李思川說：“李姐夫，你是好人，你對小鈺好，就是對我們?nèi)液谩Ｄ銈冇袐雼?，阿香什么都沒有?！彼行┱Z無倫次，“樂家的壞東西沒良心，說不要她就不要她了，過年也不來見長輩，和那個賤女人去日本了?！闭f著就哭了出來。

“郁香有你，”李思川忍不住說，“她有你，比有個樂二好一萬倍。你不是替她去廟里靜修了嗎？世上有多少當(dāng)媽的能做到這一點？”

“靜修也不能讓她生兒子，”郁太太大哭，“我自己也生不出兒子，才落得沒人管。阿香她爸爸……她爸爸……”她不想罵丈夫不是東西，只能用手絹捂著臉哭，“我現(xiàn)在知道是報應(yīng)來了，報應(yīng)在我身上好了，可為什么要連累阿香？阿香還不到三十歲，這么年輕，不能讓她受我的罪。樂家的那個壞東西沒良心，讓阿香年紀(jì)輕輕就受苦，我阿香這輩子哪里受過一點委屈。樂家的那個壞東西就不給她留一點面子，過年也不在一起，兩夫妻各走各，老人面前一點臉都不顧了……”

李思川聽得無語。沒想到他們真的一點都沒想過要離婚，硬生生要把一對怨偶捆在一起。一個女人又有錢又有貌又有家庭作后盾，三十歲還不到，前途有無限可能，可她們就只看到眼前那三寸遠(yuǎn)的地方。郁太太走過的那條老路，還要讓女兒再走一遍。世界怎么改變都不讓她們覺醒，天底下只有丈夫才是唯一。

他本來可以走的，但讓他有好奇心并留在這里的原因是，郁太太到底想要小鈺怎么幫郁香？想到這兒，他說：“郁太太，二妹出去散散心也好，有什么不開心的，在外面有時間多想想，也許回來就有答案了。你讓小鈺幫二妹，小鈺自己就是三災(zāi)八難的，哪里幫得了她?！?/p>

果然郁太太被他一帶就帶進(jìn)溝里了，馬上止住了哭聲，擦著眼淚，順著他的話頭說：“你是不知道，小鈺本事大得很，可以看見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從前住她阿嬤家的時候，會替人找到失散的家人。她現(xiàn)在過得這么好，肯定和她有本事有關(guān)系，我想讓她替她妹妹求下神，讓樂家的壞東西回頭，不再想著外頭的女人，讓阿香早點有個兒子。只要生了兒子，樂家的人就不會逼阿香離婚了?！?/p>

李思川看著郁太太閃爍的眼神，既厭惡又覺得有趣。她這話是要讓李思川明白小鈺有靈異之處，又怕他不信，又要說得神乎其神，支支吾吾，東拉西扯，末了竟是要小鈺作法，最好是有個什么神奇的藥水，一瓶喝下馬上管用，從此樂二和郁香夫妻和睦，琴瑟和鳴，生下兩兒一女，以固郁香的地位。

“郁太太，這個簡單，不用麻煩小鈺，我就會?！崩钏即ㄒ槐菊?jīng)地說：“讓郁香去收集齊五樣?xùn)|西：東方之木、西方之金、南方之火、北方之水、中央之土，和成丸子，讓樂二服下，保證二妹心想事成?！?/p>

郁太太先是很認(rèn)真地傾身在聽，聽到東南西北的，忍不住直起了腰，不滿地說：“李姐夫，我是真心實意在請小鈺幫忙，你不要取笑我們。你們幸福了，就不知道別人在受苦?！?/p>

“郁太太，小鈺的媽媽是怎么死的？”李思川突然問了一句。

郁太太馬上說：“不是我。”說出口才知道說錯了，改口說：“我怎么知道？不是都說是車禍嗎？為什么現(xiàn)在問這個？”

李思川暗自點頭?？磥懋?dāng)年的車禍和郁太太沒關(guān)系。脫口而出的話通常都是事實，郁太太只是插足別人的婚姻，沒有謀過人家的命，所以才能為了女兒來向小鈺求助。如果真是她對小鈺的媽媽做過什么，那面對小鈺唯恐躲之不及、避之唯恐不遠(yuǎn)，不會主動迎上來。

但他還是說：“郁太太，小鈺媽媽是因為什么才出的車禍，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覺得現(xiàn)在來求小鈺幫她妹妹合適嗎？更不要說這根本就是幫不了的事?！?/p>

郁太太低聲下氣地說：“小鈺雖然對我冷淡，可從來也沒有過不給面子的事，何況她對妹妹也像個姐姐。她是這么有本事的人，怎么還會記得這些事情？從前人家求她，她沒有不答應(yīng)的，為什么對妹妹就不該更好些？”

“什么？”李思川覺得不可思謀。他不明白怎么會有這樣理直氣壯的人，認(rèn)為小鈺就該為她女兒的幸福負(fù)責(zé)？

“她把自己的家庭經(jīng)營得這么好，她一定是有秘法的。就像她爸爸事業(yè)做發(fā)達(dá)了，就會主動幫助親戚朋友同鄉(xiāng)。她有這個本事，分一點教一點給妹妹，為什么不可以？”

李思川忍不住想笑，“哦，原來我是吃了小鈺煮給我的迷魂湯?！?/p>

郁太太看著他笑，不知道她的話哪里好笑了。

李思川不想和她糾纏下去，笑道：“郁太太，再見。小鈺和嬰嬰肯定把一塊芝心比薩都吃光了，一點沒給我留?！闭f完，他拔腿就走。

一拉開門，正好郁修善推門進(jìn)來，他松一口氣，說：“爸，正好你來了，你太太就交給你，我去吃飯去了?！彼焕碛粜奚频耐炝?，離開飯店，穿過馬路，推開了必勝客的門，找到小鈺和嬰嬰，坐下喘了一口氣，說：“早上嬰嬰問我為什么姥爺來了我吃不下飯，現(xiàn)在才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見了那誰，連胃口都沒了。郁香她媽媽好可怕，那個強(qiáng)大的邏輯，一般人繞不過她?！?/p>

小鈺喝著一杯果汁，靠在椅子背里問：“這么長時間，都打聽到了什么？”

李思川涎臉笑說：“你們吃完了？還給我留了一半??？可惜就是冷了?！彼Я艘豢诶浔人_，說：“冷就冷吧，總比燕窩魚翅吃了安心?！庇忠幌耄拔彝烁顿~了。算了，就讓你爸請客好了?！?/p>

“嬰嬰，要不要爸爸給你搭個大雁塔？”他轉(zhuǎn)向嬰嬰問，“爸爸以前在必勝客吃飯，從來都是要吃回本的。一碗蔬菜色拉可以搭出一座高塔來，那可是我在教室里先計算好了才去一顯身手的。搭積木打地基擱龍骨找重心，這是我們建筑系的看家本領(lǐng)，哪一回比賽不是我們贏？”

“用蔬菜搭一座大雁塔？”嬰嬰眼睛一亮，“爸爸我要。”

李思川看一眼小鈺的臉色，說：“算了吧，就不糟蹋食物了。我現(xiàn)在的胃口可比不上讀書的時候，搭出來吃不掉要被媽媽說了。下回你請小朋友過生日，我們就來必勝客辦生日宴會，到時候爸爸搭給你看，保證讓你在小朋友面前掙足面子。”

小鈺慢悠悠地說：“既然你剛才提到大雁塔，我們明天就去西安，看真塔去吧，別浪費人家的食物了?！?/p>

李思川得意非凡，笑問：“你一點不懷疑我可以搭個大雁塔出來？就這么相信我的實力？”

小鈺一笑，“因為我搭過比薩斜塔?！?/p>

“高手從來深藏不露，”李思川贊嘆說：“下回我們比一比，讓嬰嬰當(dāng)裁判?！?/p>

下午他們真的去了安平橋，安平橋很長，旁邊還新建了濕地公園，這是連小鈺都不知道的，她抬眼看看四周，說：“好像很陌生啊?！?/p>

嬰嬰很喜歡又長又直的石板橋，在橋上又蹦又跳，三人痛痛快快玩了一下午，直到嬰嬰說累，纏著讓李思川抱，這才打道回去。

一上車嬰嬰就睡著了，小鈺和李思川說了沒兩句話，也打起盹兒來。李思川讓她們母女休息，自己沿著海邊公路慢慢開，沒人跟他說話，他也有點疲倦，眼睛發(fā)澀，眼皮重，才一合眼，馬上驚醒過來。心想不如就停在路邊瞇一會兒？他看了下周圍，不知剛才怎么一個恍惚，開到了一段已經(jīng)廢棄的路上，四周荒涼無比，沒有車路過，也沒有建筑物做參考，路邊就是碎石路基，再往前是粗礫石的海灘，海就在更前方一點。

時近黃昏，太陽西斜，把路邊上樹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沙灘上。海面上像鋪了一層金屑，閃閃發(fā)光。李思川在昏昏欲睡中突然見到這樣的美景，心神為之一醒，瞌睡早不知飛去了哪里。

他索性把車往沙灘上開去，離開碎石鋪的路基，開到松軟的粗砂上才停住了?；仡^看看小鈺母女兩人睡得正香，他不想叫醒她們，又怕她們錯過這樣的景致可惜了，便摸了手機(jī)出來，先拍了一張母女擁睡圖，再推開車門，下車去尋個方便之處。

回來用海水洗了洗手，看見海浪下有一枚螺殼又大又完整，顏色也鮮艷，伸手拾起，迎著光線看了看，想嬰嬰一定會喜歡。這會兒她們都在睡覺，他又沒事可做，不如撿幾枚貝殼給嬰嬰。

因為公路廢棄的原因，這個海灘已經(jīng)很久沒人來過了，沙灘上沒有玻璃瓶塑料袋這些垃圾，有的只是被海浪送上來的深綠色海藻，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零散地堆在粗砂石上，空氣里有一陣陣腥味。粗砂石灘上含土多的地方長著馬鞍藤，在這個初春的時候，有兩朵粉色的喇叭形狀的花朵在開。

海浪拍打的地方，美麗的貝殼隨拾隨有，除了貝殼，還有小株的珊瑚。才不多會兒，李思川手里已經(jīng)拿不了。這些美麗的貝殼，要是在游人多的地方，早被撿拾光了。

李思川想：“我回車上去找個袋子裝吧?！?/p>

他才轉(zhuǎn)身，就看見小鈺從車上下來了，朝他這邊來。他停了腳步，等她過來，欣賞夕陽打在她身上營造出來的金色夢幻。

小鈺的臉在金色的涂染下呈現(xiàn)出異樣的光彩，像廣告大師刻意做出的效果，又像是戴了一張用純金箔的面具，貼著骨骼和肌肉，變成第二層皮膚。李思川想，小鈺真不愧她的名字啊，很少有黃種人能被金色打扮得如此美麗，不會被金子奪了色，不會淪為金子的陪襯。小鈺是一個真正的黃金女郎。

黃金女郎款款地向他走來，她穿淺杏色的貼身羊絨裙，裙擺直到她的纖細(xì)的腳踝，包裹著她的身體。這種顏色在夕陽的金光下顯出金屬般銀白色的光澤來。海邊風(fēng)大，她披了一條長長寬寬的丁香色的薄絨披肩，長出來的部分在臂彎里挽了，被風(fēng)吹在腰后，圍巾上長長的流蘇隨著她的步態(tài)一飄一蕩，更顯得婀娜。她穿著高跟的鞋子，它把她的腿襯得更加修長。

“她真是喜歡華服美鞋啊?！崩钏即ㄏ?。

今天是去給阿嬤的頭七上香的日子，小鈺身穿素色，明明已經(jīng)打扮得非常低調(diào)了，但還是這樣的美艷。她那些金鐲金鏈金耳飾，在她的美服和身段之前都黯然失色，其實她根本不用那些金子作嫁，自身就是黃金女郎。

和她相戀的日子就是金子般的時光，有她做伴的日子更是流金的歲月。生活不會總是一帆風(fēng)順，但每一朵烏云都鑲有銀邊。在她狠心逼他離開她的灰暗年代，這些李思川生命中的烏云，是老銀氧化后的鉛灰色，是即便是烏云，那都是銀子打造的烏云。

看著她，李思川心里充滿了驕傲。他想起那句著名的愛情告白：“見到她之前，沒想過結(jié)婚；見到她之后，沒看過別人。在一起的日子，從來沒后悔?！?/p>

他看著她就滿心歡喜，等她走近。

她的臉上也帶著笑容。那是看到了他臉上滿溢出的愛意，自然而然的回應(yīng)。

在她的腳前有一叢馬鞍藤，她駐足看了兩秒，然后蹲下去摘那兩朵粉色的喇叭花。她摘下花，簪在耳邊，抬頭朝他笑，起身要站起來，圍巾的流蘇被藤蔓勾住，一時理也理不清。

李思川向她走去，高聲說：“我來吧?！?/p>

她笑一笑，又低頭去解。

這時在她上方停著的車子忽然滑動起來，嬰嬰的小臉從方向盤上升起，驚恐地看著這忽然發(fā)生的變故。

李思川大驚，他朝小鈺跑去，嘴里大喊，“小鈺讓開?！?/p>

小鈺聽見他的喊聲，扭頭看去，那車已經(jīng)滑到了她的身前。而她蹲著身子，腳下的高跟鞋陷進(jìn)沙里，肩上披著的披肩還纏著馬鞍藤的枝蔓。

李思川看著慘劇就要發(fā)生在眼前，而他卻來不及去阻止。

他是明明可以阻止的。他可以早一步向她走去，他為什么要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她過來？曾經(jīng)有一次，他差點錯過了她，也是因為他的畏縮和退讓，要不是她堅持和他說話和他視頻，對他說“思川為什么和我生分了”，他也許這一生就錯過她了。前一次，因為她的負(fù)罪感作祟，逼他離開她，而他同樣沒有堅持，松手放開了她，讓他和她失去了一年的光陰。

好在那些都是短暫的，好在那些通過兩個人共同的努力都挽回了，而正在眼前發(fā)生的，卻會是漫長的。一秒會變成一世，一瞬會變成永恒。心會化為碧血。驚恐會吞噬一切。

如同海、如同沙、如同時間。

他知道他不可能快得過時間，他不可能在車子駛向小鈺的身體前趕到她身邊拉開她。他只能大叫：“小鈺讓開！”

而小鈺卻在這個時候站起來了，她拋下披肩扔在藤蔓上，放棄解開它的可能。李思川剛松一口氣，卻看見小鈺的臉上有另一種神色。一種超越生命超越時空的光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整個人發(fā)出光來。

那是海水反射夕陽最后的一束光，它照射在了她的臉上。像是黃金森林里的凱蘭崔爾，從面容到長發(fā)到身上的衣裙都會發(fā)光。而這束光喚醒了她沉睡的一部分記憶，讓她想起了久遠(yuǎn)時空里的一個場景，她的臉定格在那個頓悟里，忘了這個時空里她自身面臨的災(zāi)難。

而李思川同樣也想起了什么，他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的一顆心怦怦亂跳，要撕開他的胸腔掙扎出來。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肉體撕裂的痛楚。

眼前的一幕就是小鈺反復(fù)在夢魘中看到的一幕。

她在路上走，她的小女兒在車?yán)铩＼囎釉诨瑒?，把她卷到了空中。銀白色的裙子像喇叭花一樣，在空中翻飛。

小鈺一直都是知道的，她在夢中重復(fù)她的恐懼。她的夢不是她前世的記憶，那是他那個心理學(xué)教授的臆斷，她的夢只是她這一世的預(yù)言。她在夢中看到了她生命的終點，并且一生都在為這個預(yù)言不安。她所有的異能，在幼年時期為她帶來名聲的通靈本領(lǐng)，都是這一刻的預(yù)告片。壓軸大戲正在上演，開場即落幕。落幕即謝幕。

當(dāng)這一幕正式開演，她才知道結(jié)局早已經(jīng)劇透。她注視著夢中的場景在她眼前展開，卻忘了她身在其中，大難將至。

李思川曾經(jīng)說過：有時我們新到一個地方卻有是舊游的感覺。在夢境中，思想突破身體的藩籬，和某個我們不知道的時間段的一點記憶中的吉光片羽的碎片結(jié)合，恰好印證在某個環(huán)境或事件上。

小鈺就在印證他的說法，她被夢魘施了法術(shù)，動彈不得。所有人在夢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明知災(zāi)難降臨，卻不能動彈。而夢沒有聲音，沒有色彩，不能呼救，無法逃身。

李思川知道他是趕不及推開小鈺了，但他一定要把她從夢中驚醒不可。

他握拳狂奔，手掌心被什么東西刺痛，他想也不想，下意識地就把手里的東西朝小鈺扔去。那一把東西或先或后或重或輕砸在她的身上頭上，砸得她的頭重重偏向一邊，腳下踩著的高跟鞋失去平衡——她跌倒在了一邊。

車子輾過她的鞋子，壓過那叢馬鞍藤，把圍巾卷進(jìn)了車輪里。海面上長風(fēng)吹來，長長寬寬的圍巾像一面旗幟般展開飄起，兩朵粉色的喇叭花揚(yáng)在了空中。

長風(fēng)吹止，圍巾重又落下，車輪被纏住，車子停住了滑行。

太陽徹底沉入海中，海上的光消失，眼前驀然一黑。

李思川這才想起那一把扔向小鈺的東西是他為女兒撿拾的貝殼——是砸向小鈺的貝殼喚醒了她，救了她一命。在冥冥中，嬰嬰救了小鈺。

李思川跑得喘不過氣，跑到小鈺身邊，急切地問：“小鈺，小鈺，撞著了沒有？小鈺說話呀，小鈺。”

小鈺閉著眼睛不說話，昏迷了過去。他把她放在沙灘上，又撲向車子。拉開車門，嬰嬰也暈倒在駕駛座上。李思川再叫：“嬰嬰！嬰嬰！”

嬰嬰閉著眼睛，沉睡過去。

李思川抱起嬰嬰躺好，檢查車子的儀表盤，一切正常，不知怎么會忽然自動滑行，剛才那一幕就像是不曾發(fā)生過。

天色已黑，他打開車頭燈，跳下車再細(xì)看小鈺的情況?？纯此哪?biāo)纳眢w，捏捏她的骨頭，沒有血跡，沒有骨折，沒有撞傷。他再聽她的心跳摸她的脈搏，測她的呼吸，一切正常。小鈺像是沒有受一點傷，她只是疲勞之后，累得睡實了。

李思川把小鈺抱上后座，坐了一會兒，摸出手機(jī)來打電話給郁修善，說他迷路了，請求支援。

郁修善在電話里問：“你在哪里？”

李思川把手機(jī)上的GPS定位發(fā)過去。

“你不是有GPS定位嗎？怎么會迷路，跟著開不就是了?！?/p>

“車子壞了。”

“知道了，馬上來。”

李思川松一口氣，癱在小鈺身邊，像被人吸走了全身的內(nèi)力。

GPS有定位，車子也沒壞，他只是沒力氣把車開回去。他只是被嚇壞了，需要有人在身邊支持他，他需要有人分擔(dān)他的恐懼。

“媽媽?！焙诎抵行♀曉谡f話。

李思川一驚，撐起半邊身子問：“小鈺？”車頭燈開著，光讓他看清小鈺的臉。小鈺在做夢，夢中在叫媽媽。沒有比這個更讓人心酸的了，李思川的心在替小鈺哭泣。

小鈺“嗯”了一聲，仍然閉著眼睛，囈語著，說：“媽媽對不起?！?/p>

李思川想了想，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再次充當(dāng)她的心理醫(yī)生。

他說：“沒有對不起，你一切都好，媽媽就能放心了。”

小鈺繼續(xù)說：“媽媽，原諒我。”

“原諒你什么？”李思川問，有些提心吊膽。

“媽媽我想起來了，那天你開車，是我把車弄壞了。那是爸爸的車子，爸爸總是開著那輛車去見外面那個女人。我想爸爸如果沒有了車，就不能出去了?！毙♀暤穆曇艮D(zhuǎn)為低低的耳語，她用兩個人說悄悄話的語調(diào)說：“媽媽我們不告訴爸爸，車子壞了，爸爸出不去了，留在家里陪媽媽和小鈺。媽媽你說好不好？”她的語言轉(zhuǎn)為她自小說慣為閩南語，李思川仔細(xì)辨聽，怕聽錯了。

他抱緊她在胸前，輕輕拍著。像她在輕拍嬰嬰，讓她安心睡覺那樣拍著她。傳說那樣的輕拍代表嬰兒在母體內(nèi)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心跳的聲音。它們在母體內(nèi)聽了九個月，那是最讓它們安心平靜的聲音。億萬年來母親都這樣拍她們的寶寶，搖著入睡。李思川希望他的輕拍同樣能讓夢中的小鈺感到安全。

果然孩子都是家庭的守衛(wèi)者，他們與生俱來的使命就是維護(hù)自己家庭的完整。他一直懷疑小鈺在這件事情上的作用，他問過了所有的人，郁修善、金焰、郁修善第二任太太。當(dāng)年那些能夠知道實情的人他都問過了，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而小鈺的負(fù)罪感那么深重那么強(qiáng)大，似乎在她的夢境深處，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她。他早就覺得不正常，但他不敢往這個方向去想。

原來是這樣啊……所以她怎么都不讓自己過得幸福。她蒙蔽自己，擦去了這一部分記憶。但記憶總要從沉睡中醒來，就像地下的惡魔，她不讓它蘇醒，它就啃噬她的夢境。它吞食了她所有能感知的快樂。

弒母者不得逍遙在夢境之中，和夢境之外。

小鈺在她的記憶宮殿里把這一間宮室的門關(guān)上了，從不去打開。她是有這個本領(lǐng)，那是她建造的宮殿，她知道在哪個轉(zhuǎn)角、哪一間屋子里關(guān)著什么讓她害怕不安的往事，她從不往那邊去。但夢魘不會放過她，越是不去打開，越是蠢蠢欲動，夜半三更趁主人意志力薄弱的時候就要破門而出。

小鈺在少年時罹患夢游癥，青年時憑著肉體強(qiáng)大過意志不去睡覺，都是在和這部分夢魘作抗?fàn)帯＠钏即ㄐ耐吹叵?，“在過去幾年里，我該多疼愛她一些?！?/p>

可他愛她愛到心痛，卻離她而去。

“你那么那么小，怎么能把車子弄壞？”他問。負(fù)罪感會讓人產(chǎn)生錯覺，把不屬于自己的過錯攬在身上，尤其像小鈺這樣的，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穿越來回的人，更容易發(fā)生這樣的錯位。但細(xì)節(jié)不會出錯，細(xì)節(jié)只有當(dāng)事人才知道。

“司機(jī)叔叔修車時我在一邊看著，他說這根管子堵塞了車子就壞了，就要修了?！?/p>

“后來呢？”

“那天爸爸回來說，外面那個女人B超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是個兒子。他要接回來，要媽媽承認(rèn)那個孩子。媽媽罵他，和爸爸吵，吵得好厲害。我想都是外面那個女人不好，老讓爸爸離開家，爸爸的車要是壞了，就不能去找她了。我把扎頭發(fā)的發(fā)繩拉下來，在那根管子上打了七八個死結(jié)，讓那根管子堵塞，車壞了，爸爸就不能出去了。”

李思川一驚，坐直了一點，看著他抱在懷里的女人。

小鈺不知什么時候醒了。她俯在他胸口，抬起頭來看著他，眼里全是眼淚。

“小鈺你醒了？”李思川試探地問了一聲，“什么時候醒的？”

“思川，夢境和現(xiàn)實只有一步之遙，我從夢里走到你身邊，只需要睜開眼睛?！毙♀暆M蓄眼淚的眼睛里都是悲哀，“當(dāng)你問我的時候，我聽見了你的聲音。我知道思川在外面，我知道只要我醒來，你就在我面前。思川，你總說夢是沒有聲音的，為什么我能聽見你叫我？”

“因為我愛你，因為你知道我愛你。因為你也愛我，你不舍得拋下我一個?！崩钏即ㄅ踔哪樜牵坝H愛的，我最心愛的，全世界所有的愛加在一起都不如我愛你那么多。我的愛太重了，你的夢太輕，它載不起你飛，你只能回來?！?/p>

“思川，你是我的守護(hù)天使，有你在，我哪里也不去?！毙♀暬匚撬?，“我想起了一切，我想起是我害死了我媽媽。車子在向我壓過來的時候，我腦子里有光劈過，讓我想起了是我害死了我媽媽。”

小鈺掩面痛哭，“原來是我?！?/p>

李思川替她抹去眼淚，“不是你，是因緣巧合。按你的說法，你知道剛才是嬰嬰救了你嗎？”

“嬰嬰？”小鈺這時才想起剛才車子滑行時嬰嬰驚恐的臉，“她怎么樣了？嚇壞了吧？”她從李思川胸前撐起，抬身尋找嬰嬰?？吹角白纤眉t撲撲一張圓臉蛋的女兒，她放下心來，“嬰嬰睡著了？”

“讓她睡，睡覺是最好的自我修復(fù)方法。夢會安撫緊張的神經(jīng)，徹底放松后才不會有后遺癥，像你這樣?！崩钏即〒Ьo她，他需要這樣的親昵來驅(qū)散心中的焦慮。

小鈺重又偎進(jìn)他懷里，“你剛才說是嬰嬰救了我？”

“我看見你在發(fā)呆，車子來了也不避讓，一急就把一手的貝殼都砸在你頭上。這些貝殼，都是我為嬰嬰撿的。你看，嬰嬰喜歡貝殼，我替嬰嬰撿貝殼，我用貝殼砸你，你醒了，倒向旁邊，車子沒撞上你。非常清晰的敘事。這即是，A導(dǎo)致B，B導(dǎo)致C，C導(dǎo)致D，那么，從A到D就是必然的，由此可推。

“再回到當(dāng)年的事件上。你爸爸出軌，你媽媽傷心，你為了不讓你媽媽傷心，弄壞你爸爸的車子，你媽媽開了你爸爸的車子，結(jié)果是出了意外。這個事件里，A到D的推論是，因為你爸爸的出軌，讓你媽媽出了意外，你只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誘因從來沒有變過。

“你自責(zé)得太久了，把所有的過錯一個人承擔(dān)了。你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我們越幸福你越要推開了我了吧，你的負(fù)罪感不允許你有這樣的幸福。你媽媽當(dāng)年沒有，你又認(rèn)為是你害死了你媽媽，你當(dāng)然沒權(quán)利有?！?/p>

“可事實上確實是我害死了我媽媽，即使上法庭，有你做我的辯護(hù)律師，讓法官和陪審團(tuán)來判，我也是過失殺人。”小鈺哆嗦起來，“我不再是五歲的孩子，罪孽感不能讓我選擇再次遺忘掉這件事。我為此逃避了一生，我要告訴爸爸事情的真相。”

“他有資格來審判你嗎？”李思川問：“如果不是他背棄誓言背棄家庭，這一切又怎么可能發(fā)生？想想他的第二任妻子，他又對她做了什么？想想你妹妹，她又做錯了什么，要受她的丈夫?qū)λ@樣的傷害和屈辱？”

“個人的十字架個人背，把原因都推到別人身上是最不負(fù)責(zé)的。”小鈺說，“我會對爸爸說，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怨恨他這么多年，傷他的心，我對不起他?！?/p>

“你們父女能夠和好我是贊同的，我就怕你又鉆牛角尖死胡同，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弄到后來都是折騰自己折騰我?！崩钏即ㄌ嵝阉f：“嬰嬰可是很喜歡我在她身邊的?！?/p>

“小鈺，”有人在車窗外敲敲門，“是我?！?/p>

車窗外面出現(xiàn)一張臉，李思川和小鈺差點嚇得大叫。

郁修善說：“是我。我都聽見了?！?/p>

小鈺打開車門，跳下車，一雙只穿了襪子的腳踩在濕冷的沙子上。李思川從另一邊門下車，借著車燈找到她的鞋子。那鞋子果然是好鞋子，不愧它幾千元一雙的價格，居然只是被壓扁了，沒有斷成兩截。他撿起來掰了掰，把鞋面撐起來，蹲下身給小鈺套在腳上。

他做這一切是這么自然，為妻子穿鞋原是天下最自然不過的事。給小鈺把兩只鞋子都穿好，他站起來對郁修善打招呼說：“爸，你來了，怎么沒見你的車？”

郁修善解釋說：“我不知道你怎么會開到這里來？這里荒廢好久了，從沒人來。GPS顯示這里已經(jīng)沒有路了，我把車子停在上面公路上，看見這里有燈光，走下來找你們。也不知這燈光是不是你們，這里荒郊野外的，我也不敢喊，萬一是歹徒呢？我打你手機(jī)，手機(jī)也沒聲音。”

李思川摸出手機(jī)看一眼，剛才還能打通的手機(jī)，這會兒連一格信息都沒有。他說：“這地方磁場真詭異。”

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和異常的磁場有關(guān)吧？

郁修善不理他打岔，對小鈺說：“小鈺，爸爸向你坦白一件事，當(dāng)年你媽媽出車禍，和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都是我的錯?！?/p>

小鈺堅持說：“是我弄壞了車子，媽媽才出的車禍，你不用寬慰我?！?/p>

郁修善搖頭說：“不，車子一點沒壞，當(dāng)年我讓警局事故處的人打撈起車子來檢查過，車子沒有任何損壞，你說的頭繩他們當(dāng)時是找到的，綁在了電容上，他們還問我這是這么回事，我也想不出為什么會在這里綁一根繩子。你知道車子陷在河泥里，打撈上來后就是一根沾滿了黑泥的普通的棉繩，看不出是什么。”

“爸爸……”小鈺不相信，“你是為了減輕我的負(fù)罪感才這么說的?！?/p>

“不是?！庇粜奚普f：“你媽媽當(dāng)時生我的氣，說除非她死，否則任何女人包括孩子都不能進(jìn)她的家門。我當(dāng)時氣昏了頭，沖她嚷說，‘那你就去死吧，不管怎樣，這個兒子我一定要。’你知道夫妻吵架，總是說死啦活的。我不認(rèn)為她真的會這么做，就說‘你死也攔不住我要一個兒子。’你媽媽聽了出門開了我的車就沖出去了?！彼麚u頭說：“她未必是一心尋死，但確實是盛怒之下開車出去的。在那種情況下，不知道她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p>

李思川嘀咕說：“我就知道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哪里分得清剎車線和導(dǎo)油管……”

郁修善說：“我很抱歉，我以為你小時候那些癥狀，夢游靈異什么的，是受不了這么大刺激才引起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是因為你覺得是你害死了你媽媽，是負(fù)罪感。如果早知道，我應(yīng)該在你識字的時候就把車檢報告給你看。小鈺，我這一輩子，事業(yè)上很成功，但就是對不起你媽媽和你。我對你千依百順，就是想彌補(bǔ)我的過錯?！?/p>

郁修善說完這些，離開他們朝海邊走去。初五的月亮升上的海面，只是彎彎細(xì)細(xì)的一抹玄鉤。但這點光已經(jīng)足夠照亮漆黑的夜空。

郁修善對著海面喊：“阿纓，如果你在，就告訴小鈺。至于我，我不需要你的原諒。我有兒子，我的王國有繼承人，即使是你，不管你現(xiàn)在是什么，也攔不住的?！?/p>

一陣海風(fēng)掠過，冷颼颼侵人骨寒。小鈺打個寒噤。李思川從車輪下抽出薄絨披肩替她裹緊。

聽到郁修善對著大海與亡妻隔空喊話，說的居然是這樣的內(nèi)容，李思川感嘆說：“什么都攔不住一個男人想要兒子的決心。你看傳媒大亨默多克，為了娶一個年輕的妻子有繼承人，什么詭計都使得出。冷凍精子、絕育手術(shù)、離婚再婚、娶妻生兒，哪一樣是他前妻阻止得了的？”

小鈺沉默著不說話。

“兒子那是他一生的追求，跟他的事業(yè)一樣重要，你的負(fù)罪感在他眼里，不值分毫?！崩钏即ɡ^續(xù)說：“小鈺，你阿嬤的頭七過了，天黑了，她要回來也回來過了。你爸爸也表了態(tài)，寧可要兒子也不屑于要你媽媽的原諒，他從不認(rèn)為他做錯了。你是不是可以放下你對這邊的執(zhí)念了？”

小鈺抬頭看著他。

“還有你的負(fù)罪感和對死亡陰影的恐懼，都該放下了。我們有我們的生活，我們有嬰嬰，嬰嬰想要一個弟弟或妹妹，這些我們都可以試著滿足她。你說呢？”

小鈺踮起腳吻他，“我們明天去西安。”

李思川摟緊她在胸前，“好，回去我就訂票，明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