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晚星。睜開眼,看到的不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而是糊著舊報紙的房梁。
一股濃烈的煤油味混著老房子特有的潮濕霉氣,直往鼻子里鉆。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
硌得骨頭生疼。耳邊,是隔壁屋傳來的、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爭執(zhí)聲:“媽!我不去!我才十六!
那個張屠夫都四十多了,還打死過老婆!我不嫁!”“死丫頭!由得你挑?
人家肯出一百塊彩禮!你哥娶媳婦就差這錢了!你不嫁,你哥打一輩子光棍,
老周家斷了香火,你擔得起嗎?!”“我不!要嫁你嫁!我死也不去!”“反了你了!
看我不打死你個賠錢貨!”緊接著是清脆的耳光聲和壓抑的、小獸般的嗚咽。
這聲音……這場景……我猛地坐起身,心臟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膛。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這不是那雙因為常年透析而浮腫青紫的手。這是一雙年輕、粗糙、帶著薄繭的手,
指甲縫里還嵌著洗不掉的泥垢。我沖到墻角那面蒙著灰的水銀鏡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卻蠟黃的臉,頭發(fā)枯黃,扎著兩根土氣的麻花辮,眼睛很大,
卻因為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而顯得空洞無神,嘴唇干裂起皮。
身上是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藍布褂子。我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鉆心的疼!不是夢。
我真的回來了?;氐搅?983年,我十八歲,妹妹周曉月十六歲,
我們家最窮、最暗無天日的時候。上輩子,就是今天。我媽李桂香,
為了給我那個不成器的哥哥周大寶湊彩禮錢,逼著才十六歲的妹妹曉月,
嫁給鄰村那個死了兩任老婆、脾氣暴戾的張屠夫。曉月死活不從,
最后被媽用燒火棍打得遍體鱗傷,硬塞進了張家接親的驢車里。三個月后,
曉月就被張屠夫醉酒后活活打死了。尸體抬回來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身上沒一塊好肉。我媽哭天搶地罵張家不是人,轉頭卻收下了張家賠的五十塊錢“喪葬費”,
給哥哥相看下一個姑娘去了。而我,懦弱,膽小,眼睜睜看著妹妹被推進火坑,
屁都不敢放一個。后來,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
媽很快也把我嫁給了一個比我大二十歲、死了老婆的老光棍,
換回了八十斤玉米面和二十塊錢。我像頭老黃牛一樣在那家干了十幾年,生了一兒一女,
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好不容易熬到男人喝酒掉河里淹死,我以為解脫了,
結果一場大病襲來,查出來是尿毒癥。沒錢治,也沒人管。最后孤零零死在冰冷的出租屋里。
臨死前,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能重來,我絕不認命!我要賺錢!
我要帶著妹妹逃出去!我要當萬元戶!我要活出個人樣!現在,我真的回來了!
老天爺給了我重活一次的機會!隔壁的哭喊和打罵聲越來越激烈。“媽!別打了!媽!
我求你了!”曉月的哭聲撕心裂肺。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像有團火在燒。
上輩子的懦弱和悔恨瞬間被燒成了灰燼。去他媽的認命!我猛地拉開門,沖進隔壁屋。
昏暗的光線下,我媽李桂香正高高揚起燒火棍,狠狠朝蜷縮在地上的曉月抽下去。
曉月抱著頭,單薄的肩膀瑟瑟發(fā)抖,臉上紅腫的巴掌印清晰可見,嘴角破了,滲出血絲。
“住手!”我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強硬。李桂香嚇了一跳,
燒火棍停在半空,三角眼一瞪:“死丫頭,吼什么吼!
沒看見我在教訓這個不聽話的賠錢貨嗎?”曉月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我,
眼神里全是恐懼和絕望。我?guī)撞阶哌^去,擋在曉月身前,直視著李桂香:“曉月才十六,
那個張屠夫是什么人你不知道?打死過老婆!你把她往火坑里推?”“放屁!
”李桂香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什么火坑?那是福窩!人家張屠夫有手藝,天天有肉吃!
嫁過去是享福!你懂個屁!”她伸手想把我扒拉開:“滾一邊去!今天她不去也得去!
張家接親的馬上就到!”“享福?”我冷笑,寸步不讓,“享福你怎么不自己去嫁?
張屠夫死了老婆,正好缺個暖被窩的!你去享這個福,給哥掙的彩禮錢更多!
”“你……你個賤蹄子!反了天了!敢這么跟你媽說話!”李桂香氣得渾身發(fā)抖,
燒火棍直接朝我頭上招呼過來,“我打死你個沒大沒小的東西!”我早有準備,側身躲開,
一把抓住她揮棍的手腕。常年干農活的力氣不小,我死死攥著,指甲幾乎嵌進她肉里。“媽,
打死了我,誰給你掙工分?誰給你干活?打死曉月,張家那一百塊彩禮可就飛了。
”我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平靜得嚇人,“你想清楚。”李桂香被我眼里的狠勁震住了,
一時竟忘了掙扎。她大概從沒見過我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大女兒,露出這樣的眼神。
“你……你想咋樣?”她色厲內荏地問。“放曉月起來。”我松開手,把她往后推了一步。
李桂香踉蹌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地上哭得喘不上氣的曉月,眼神閃爍。
一百塊彩禮的誘惑太大,她顯然不甘心?!安环乓残??!蔽业卣f,“那一百塊彩禮,
我給你。”“啥?”李桂香和曉月同時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拔艺f,給我一年時間。
一年內,我給你一百塊?!蔽彝χ奔贡常蛔忠痪?,“一年后,我要是拿不出一百塊,
隨你怎么處置曉月。但這一年,你不準再逼她嫁人,也不準打她?!薄澳悖?/p>
”李桂香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里滿是鄙夷,“就憑你?一個丫頭片子?
去偷還是去搶?你知道一百塊是多少錢嗎?你爸在礦上累死累活一個月才二十幾塊!
”“我怎么掙,不用你管。”我面無表情,“你就說,行,還是不行。”“不行!
”李桂香一口回絕,“空口白牙就想糊弄我?張家今天就來接人!現成的一百塊不要,
等你一年?你當我傻?”“那你就試試?!蔽彝氨平徊剑凵窭涞孟癖?,
“今天你敢把曉月送走,我就敢去公社告你買賣人口!張屠夫打死前頭老婆的事,
公社領導可都知道!到時候,你看張家那一百塊你拿不拿得到,
你看我哥這媳婦還娶不娶得成!”“你敢!”李桂香尖叫起來,臉色發(fā)白。八十年代初,
買賣婚姻、逼死女兒,真要鬧大了,絕對夠她喝一壺的。她本質上就是個窩里橫的農村婦女,
最怕官?!澳憧次腋也桓摇!蔽掖绮讲蛔專凵袼浪梨i著她,“兩條路,要么等一年,
我保準給你一百塊。要么,今天魚死網破,大家誰也別想好過!你選!”屋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曉月壓抑的抽泣聲。李桂香胸口劇烈起伏,三角眼在我臉上剮了又剮,
似乎在衡量我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更在掂量后果。最終,對“官”的恐懼,
以及對一百塊“延遲滿足”的貪婪,暫時壓倒了她的沖動。她狠狠剜了我一眼,
把燒火棍往地上一摔?!昂茫≈芡硇?!我記住你今天的話了!一年!就給你一年!明年今天,
你要是拿不出一百塊,你們兩個賠錢貨,一個賣給張屠夫,一個賣給李瘸子!
少一分錢都不行!”說完,她氣沖沖地摔門出去,大概是去村口攔張家接親的人了。
我緊繃的神經猛地一松,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剛才那股狠勁,幾乎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氣。
“姐……”曉月撲過來,抱住我的腿,放聲大哭,“姐!
嗚嗚嗚……嚇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我蹲下身,
緊緊抱住她瘦小的、還在發(fā)抖的身體。“不怕了,曉月,不怕了?!蔽遗闹谋?,
聲音有些哽咽,“有姐在,誰也賣不了你。
”“可是……姐……一百塊啊……我們上哪弄那么多錢……”曉月抬起滿是淚痕的小臉,
眼里全是驚恐和茫然,“媽她說到做到的……”“放心?!蔽也恋羲樕系臏I,
眼神無比堅定,“姐有辦法。姐一定賺到錢。不僅要賺一百塊,姐還要當萬元戶!
帶你去過好日子!”“萬元戶?”曉月呆呆地看著我,這個詞對她來說,
遙遠得像天上的星星。“對,萬元戶。”我重重點頭,像是在對她說,
也像是在對自己發(fā)下誓言?!皬慕裉炱?,我們姐妹倆的命,我們自己掙!”第一步,
是活下去,并且擺脫李桂香的鉗制。家里是待不下去了。李桂香雖然暫時妥協(xié),
但看我和曉月的眼神,就像看兩堆待價而沽的貨物,隨時準備把我們換錢。
家里的活一點沒少干,飯卻吃得比豬食還差。想賺錢,必須離開這個泥潭。分家是不可能的,
八十年代初的農村,父母在,分家會被戳脊梁骨,
而且李桂香也絕不會放我們這兩個“勞動力”走。唯一的出路,是“進城”。
我們村離縣城不算太遠,二十幾里路。機會在縣城。我爸周建國在縣郊的小煤窯下井,
一個月能回來一兩次,帶點微薄的工資和糧票,在家里毫無話語權,指望不上。
我跟李桂香說,要去縣城找我爸,看看能不能在礦上找個臨時工的活,好多掙點錢。
李桂香將信將疑,三角眼在我身上掃來掃去:“就你?礦上能要你個丫頭片子?
”“我爸在礦上干了十幾年,總能搭上點關系。臨時工也行,洗洗衣服做做飯,
總比在家干耗著強。能掙一點是一點,總好過在家白吃白喝等一年后你賣了我們。
”我把話說得很難聽。最后那句“白吃白喝”戳中了李桂香。她盤算著,
我在家干活是應該的,要是出去能掙錢,那更是白撿的便宜。萬一真能在礦上落下腳,
說不定還能幫襯她兒子?!靶?,你去。”她終于松口,“不過丑話說前頭,掙了錢,
一分不少都得拿回來!別想著藏私房錢!要是敢跑,我打斷你的腿!”“知道了。
”我低眉順眼地應著,心里冷笑。走之前,我偷偷把曉月拉到屋后?!皶栽?,姐走了,
你在家機靈點。媽讓你干活就干,別頂嘴,但也別傻干,該躲懶就躲懶。飯桌上手快點,
多給自己扒拉點。要是媽再提嫁人的事,你就往死里哭,說姐答應了一年給一百塊,
她要敢反悔,你就去公社喊冤!”我仔細叮囑。曉月用力點頭,眼圈又紅了:“姐,你放心,
我記住了。你……你在外面要小心?!薄班??!蔽颐念^,“等姐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
就想辦法接你出去。”我沒什么行李,就一個小布包,里面裝著兩件破舊換洗衣服,
還有李桂香“開恩”給的五個雜糧餅子當干糧。天蒙蒙亮,我就出發(fā)了。
沿著坑洼不平的土路,走了快四個小時,才看到縣城的輪廓?;覔鋼涞陌孔?,狹窄的街道,
空氣中飄著煤灰和一種說不清的、屬于八十年代小城的混合氣味。人漸漸多起來,
穿著灰藍黑的衣服,行色匆匆。偶爾有自行車按著鈴鐺“叮鈴鈴”地駛過,
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我顧不上看新鮮,目標明確——縣城中心的人民商場附近。
那里人流量最大。上輩子在城里給人當保姆時,聽雇主閑聊說過,八十年代初,
第一批個體戶,好多就是在人民商場、電影院這些地方擺地攤發(fā)家的。
賣點針頭線腦、頭繩發(fā)卡、瓜子花生,甚至是從南方倒騰來的電子表、尼龍襪,都能賺不少。
本錢小,周轉快。這,就是我的機會!我找了個墻角蹲下,仔細觀察。果然,
商場門口的空地上,已經有一些膽大的擺開了攤子。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姐,
面前鋪著一塊塑料布,上面擺著花花綠綠的尼龍襪、紗巾、松緊帶。
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男人,守著一個小木箱,里面是各種電池、燈泡、小刀。還有個老太太,
提著一個竹籃子,里面是煮熟的茶葉蛋和烤紅薯,香氣飄出老遠。生意都還不錯,
尤其是襪子紗巾和茶葉蛋,圍的人最多。我摸了摸貼身縫在內衣口袋里的小布包。
里面是我全部的“啟動資金”——三塊六毛七分錢。其中三塊,
是我上輩子藏在出嫁時唯一陪嫁的木箱子夾層里,到死都沒舍得花的“救命錢”。
沒想到重生回來,它還在老地方。另外六毛七分,是我平時偷偷攢的雞蛋錢。三塊六毛七,
能做什么?買襪子?最便宜的尼龍襪,那個大姐賣五毛錢一雙。我這點錢,進不了幾雙,
利潤太薄。賣茶葉蛋?一個生雞蛋現在要一毛多,加上煤火、茶葉、醬油香料,成本不低。
而且老太太那位置好,香味足,我競爭不過。我蹲在墻角,腦子飛速運轉,
目光掃過每一個行人,尤其是年輕的姑娘和帶孩子的婦女。她們的目光,
大多流連在那些鮮艷的紗巾、襪子上,還有孩子眼巴巴瞅著的茶葉蛋和烤紅薯。突然,
我的目光定格在一個年輕姑娘的頭發(fā)上。她扎著兩條麻花辮,辮梢綁著兩根……紅色的毛線?
不是鮮艷的紅,是那種有點舊、有點褪色的暗紅毛線,纏了幾圈,打了個結。很土氣,
但在一片灰藍黑中,那一點點紅色,竟然出奇地顯眼,甚至……有點別致?
再看其他幾個扎辮子的姑娘,有的用橡皮筋,有的用黑頭繩,還有的,
干脆就用一小段破布條綁著。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進我的腦海!頭花!對,就是頭花!
上輩子九十年代,滿大街都是各種漂亮的發(fā)圈、發(fā)夾、頭花,便宜又好看,
是每個女孩的必需品。但現在才八十年代初,物資匱乏,尤其是這些小裝飾品,
供銷社里要么沒有,要么就是又土又貴的塑料花。
如果用碎布頭……用彩色的毛線……自己加工一下……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利潤空間巨大!而且,**簡單,不需要什么技術!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就是它了!
說干就干。我立刻起身,在縣城里轉悠起來。先去了縣里唯一的國營紡織廠。
廠子外面有個很大的垃圾堆,堆著各種廢棄的布頭、線軸、下腳料。我忍著刺鼻的氣味,
在里面翻找了快兩個小時。運氣不錯!撿到不少巴掌大小的彩色碎布,
有紅的、粉的、藍的、格子的,雖然大多很舊,有的還沾著油污,但洗洗應該能用。
還撿到幾個廢棄的線軸,上面纏著一些顏色還算鮮亮的零散毛線,紅、黃、綠都有。
又去廢品收購站,花了一毛錢,淘了一大包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廢棄紐扣,
還有幾個生了銹但勉強能用的鐵發(fā)夾。最后,在土產日雜店,咬牙花了兩毛錢,
買了一小卷最細的橡皮筋(這是最大的成本了),又花五分錢買了針和一小軸線。
我的“工廠”就在縣城邊一個廢棄的破廟里。白天在里面做,晚上也湊合睡在里面。
幸好是夏天,還能熬。我把撿來的碎布仔細洗干凈,晾在破廟的石階上。然后開始“研發(fā)”。
最簡單的,就是小布花。選一塊顏色鮮亮點的碎布,剪成幾個大小不一的花瓣形狀,
疊在一起,中間用針線縫緊固定,再釘上一顆顏色跳的紐扣當花蕊。背后縫上一小段橡皮筋,
一個最簡單的頭花就成了。復雜點的,就用彩色毛線。把毛線纏繞在手指上,
繞成一個小球球,用線從中間扎緊固定,修剪整齊,做成毛茸茸的小球發(fā)圈。
或者用鉤針(撿來的舊鉤針)鉤出簡單的花樣,縫在發(fā)夾上。沒有染料,
我就利用布頭本身的顏色搭配。紅的配黃的,藍的配白的,格子的配純色……雖然材料簡陋,
做工粗糙,但在我刻意的搭配和擺弄下,竟然也有了幾分鮮亮和活潑。五天時間,
幾乎不眠不休,手指被針扎了無數次,眼睛熬得通紅。
我的第一批“產品”終于誕生了:二十幾個小布花頭繩,十幾個毛線球發(fā)圈,
還有七八個點綴了布花或毛線球的簡易發(fā)夾??粗鴶傇谄撇菹线@些五顏六色的小東西,
我的心砰砰直跳。成敗在此一舉!第二天是禮拜天,人民商場門口人山人海。
我選了個離那個賣襪子紗巾的大姐不遠不近的位置,鋪開一張撿來的、洗得發(fā)白的舊包袱皮。
小心翼翼地把我的“頭花”擺上去。心里緊張得要命。
旁邊賣襪子的大姐好奇地探頭看了一眼,撇撇嘴:“喲,小姑娘,你這弄的啥?
破布頭子也能賣錢?”我沒理她,深吸一口氣,學著旁邊人的樣子,開始吆喝。
聲音有點發(fā)顫,但盡量放大:“賣頭花嘍!好看又便宜的頭花!扎辮子戴頭上,
又精神又漂亮!姑娘戴上更水靈!小姑娘戴上像朵花!五分錢一個!一毛錢挑倆!
”我的吆喝詞簡單直白,帶著點押韻的土氣,瞬間吸引了不少目光。
尤其是那些年輕姑娘和小女孩?!斑??那是什么?
”一個穿著碎花襯衫、扎著兩條烏黑辮子的姑娘拉著同伴走了過來。“哎呀,是頭花!
做的還挺別致!”她蹲下來,拿起一個紅色小格子布配黃色紐扣的頭繩,“這個怎么賣?
”“五分錢一個。一毛錢可以挑兩個不一樣的?!蔽亿s緊說,心提到了嗓子眼?!拔宸皱X?
”姑娘有些猶豫。五分錢可以買一個雞蛋了。“姐,你看這個毛球球,多可愛!才五分錢!
”她同伴拿起一個紅色的毛線球發(fā)圈,愛不釋手地捏著,“比供銷社那塑料花好看多了,
還便宜!”“也是哦……”碎花襯衫姑娘看看手里的布花,又看看同伴拿的毛球,一咬牙,
“行!給我拿這個布花的,再要一個那個黃色的毛球球!”“好嘞!”我強壓住激動,
麻利地給她拿東西。第一筆生意!一毛錢!到手!“給我也看看!”旁邊又湊過來兩個姑娘。
“我要那個藍色小花的!”“這個發(fā)夾,上面纏毛線這個,多少錢?”“也是五分!
”“給我拿一個!”開張之后,生意出乎意料地好!我的小攤前很快圍滿了人。鮮艷的顏色,
別致(在她們看來)的樣式,超低的價格,
精準地擊中了這個年代年輕女性和小女孩對“美”的那一點點樸素追求和承受能力。五分錢,
一毛錢,對她們來說,是咬咬牙能擠出來的“奢侈”。帶來的幾十個頭花發(fā)圈,
不到兩個小時,竟然賣光了!最后兩個毛線球發(fā)圈,被一個帶著小女孩的婦女買走,
還意猶未盡地問:“小姑娘,明天還來不?給我閨女再留兩個?!薄皝恚∶魈爝€來!
還有新樣子!”我響亮地回答。人群散去。我攥著手里一把毛票和鋼镚,手心里全是汗。
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數。一分,兩分,五分……一毛,
兩毛……去掉買橡皮筋和針線的兩毛五分錢成本,凈賺:一塊七毛五分錢!一天!
一塊七毛五!這相當于我爸在礦上累死累活干三四天的工資了!
巨大的喜悅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成功了!我的路,走對了!
我緊緊攥著那沓帶著汗?jié)竦牧沐X,眼淚差點掉下來。萬元戶的第一步,我邁出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上了發(fā)條。白天,在破廟里瘋狂地做頭花。
撿來的碎布和毛線很快用光了。我拿著賺來的錢,又去了紡織廠垃圾堆,這次不是撿,
而是找到了一個看起來面善的看門大爺,花了兩毛錢,
從他手里直接買了一麻袋廠里剛清出來的、相對干凈整齊的彩色布頭和線軸。
又去廢品站補充了紐扣和舊發(fā)夾?!把邪l(fā)”也沒停。用更細的毛線鉤出鏤空的小花,
縫在發(fā)夾上。用不同顏色的碎布拼成小蝴蝶結。甚至嘗試用細鐵絲纏上彩色毛線,
拗成花朵或星星的形狀,固定在發(fā)夾上,更立體。我的“產品線”越來越豐富。晚上,
就去人民商場門口擺攤。我的“晚星頭花”漸漸有了點小名氣。價格依舊便宜,五分到一毛。
但架不住走量快。每天都能賣出去幾十個,利潤穩(wěn)定在一塊五到兩塊之間。一個月下來,
刨除材料成本和每天啃干糧的開銷,我竟然攢下了三十多塊錢!三十多塊!厚厚的一沓!
這在當時,絕對是一筆“巨款”!我把錢分成幾份,小心地縫在衣服內襯里、破廟的墻縫里。
心里踏實多了。照這個速度,一年內給李桂香一百塊,綽綽有余。但這還不夠。
萬元戶的目標,還遠得很。而且,擺地攤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風險也大。果然,
麻煩很快就來了。這天傍晚,我剛擺開攤子沒多久,生意正好。突然,
三個流里流氣的青年晃了過來,為首的剃著個板寸,穿著件花襯衫,敞著懷,嘴里叼著根煙。
他抬腳就踢翻了我攤子邊裝著零錢的小鐵盒。鋼镚和毛票撒了一地?!罢l讓你在這兒擺攤的?
交保護費了嗎?”板寸頭斜著眼,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囂張。我心里咯噔一下。
地頭蛇來了?!按蟾纾摇覄倎頉]多久,不懂規(guī)矩……”我趕緊站起來,陪著小心,
彎腰去撿地上的錢?!安欢?guī)矩?”板寸頭一腳踩住我撿錢的手,碾了碾,
“不懂規(guī)矩就滾蛋!這片兒是彪哥我罩著的!想在這兒擺攤,一個月五塊錢!少一分都不行!
”手背傳來鉆心的疼。我強忍著沒叫出聲,腦子飛速轉動。一個月五塊?簡直是搶錢!
我辛苦一個月才賺三十幾塊!而且看他們這架勢,今天給了,明天就能漲到十塊!
就是個無底洞!硬頂?我一個外地來的小姑娘,人生地不熟,打不過也跑不掉。認慫交錢?
絕不可能!周圍擺攤的人都噤若寒蟬,同情地看著我,但沒人敢出聲。那個賣襪子的大姐,
更是把頭扭到一邊,假裝沒看見。怎么辦?電光火石間,
我看到了不遠處商場門口走出來的一個人。穿著深藍色的確良襯衫,戴著眼鏡,
腋下夾著個公文包,一副干部模樣。是上次來買頭花時,
跟在他身邊的小女孩指著我攤子說“爸爸那個姐姐的頭花好看”的那個男人!
當時他好像還問了我?guī)拙?,聽口音像是外地人。賭一把!
就在板寸頭(彪哥)不耐煩地又用力碾我手的時候,我猛地抬起頭,
沖著商場門口大喊:“張主任!張主任!您可來了!這幾個同志說要收管理費,
是您讓收的嗎?”我的聲音又脆又亮,帶著點驚喜和委屈,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聞聲看了過來,愣了一下。
彪哥和他的兩個跟班也下意識地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看到那個干部模樣的男人,
氣勢明顯一滯。我趁機把手抽回來,也顧不得疼,幾步跑到那個“張主任”面前,語速飛快,
書友評價
喜歡余淺生的這部小說,更喜歡《重生八零,我要當萬元戶》中的主角曉月周晚星李桂香,他們的愛情感人至深,曲折的歷程令人揪心,多么希望自己也能經歷這樣一段蕩氣回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