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再遇

01

我隨著身前舞伴的步伐，低垂著頭款款步入殿中。

直到靡靡樂聲響起，我才抬起頭，拋出水袖。

只是這一眼，我便頓住了。

高座上的，竟是我苦苦尋找的早已失聯(lián)的心上人。

陸璟一席玄衣，幾乎沒有多大的改變，唯一不同的便是以往那雙清潤的黑眸不知怎地變成了血瞳。

他并沒有看到我，只是盯著手中的酒杯，似乎對這尋歡的場面感到不耐。

我拼命忍耐，才控制著沒有沖上前去，撲進他的懷中訴說相思之苦。

一瞬之間，我的腦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許多疑問。

尊云閣是云極國所建，陸璟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又為什么被奉為了敵國的座上賓？

思緒混亂中，我沒有看到身旁舞伴擔(dān)憂的神色，也未曾注意到陸璟座旁那位穿著華貴的美艷女子驟然凌厲的眼神。

「砰-」盛了酒的琉璃盞狠狠朝我擲來，飛濺而出的酒液引起一串驚呼。

鮮血順著額角流下，劇痛襲來，我猛然回過神。

陸璟的視線落到了我身上。

只是那目光中沒了從前的溫暖和熱烈情意，如同凍結(jié)的湖水，冰冷淡漠。

他座旁的美艷女子慵懶地收回了手，摸了摸指尖的護甲，這才神色驕矜地覷了我一眼，聲音甜膩地開口：「你若是能完整地跳完一支舞，本宮便饒了你這冒犯之罪，如何？」

她朝我身前那塊方寸之地揚了揚下巴。

我下意識低眸，向前望去。

漢白玉石磚上，方才摔裂的琉璃盞碎片沾著血色，刺目異常。

「韶光……」陸璟皺了皺眉。

「怎么？我們陸大首領(lǐng)心疼了？」

他還未說完，韶光調(diào)笑著打斷，嬌媚如桃花的面容上，嫉妒和惡毒幾乎要溢出來。

「說來這舞姬也是天齊人。」韶光想起什么，眼中的銳利一閃而過，「莫非你認識？」

陸璟神色淡漠，臉上沒有半分動容，「我并不認得她?！?/p>

韶光這才放松地收回目光，呵斥我，「竟然如此，你還拿喬作甚？」

我將方才這一幕看得分明。

他出聲阻攔只是出于對韶光行為的不滿，并非其他。

我輕輕垂下眼睫，抬腳覆上了琉璃碎片。

獻舞一向穿的是軟緞鞋，只是剎那，鮮血便染透了月白色緞鞋。

我咬住唇，忍住喉嚨中痛苦的悶哼聲，盡量隨著樂聲舒展起身體。

窗欞外那輪明月將皎潔如流水的月光灑入大殿。

洶涌的回憶隨著裙角紛飛，涌入腦海。

兩年前，天齊和云極邊境多有摩擦。

陸璟向我和爹娘辭行，奔赴戰(zhàn)場。

我躲在一旁強忍著不舍不去看他，只聽著爹娘不厭其煩地叮囑他在外大大小小的事宜。

聲音停了，他也走了，克制多時的眼淚終于決堤。

我無聲地宣泄自己的情緒，直到下巴被輕柔地抬起。

本該早已離去的少年笑意吟吟地站在我面前，他這才察覺到我滿眼淚意，頓時慌亂起來。

無措地揩去我臉上的淚，他沉默了許久，眼中重新蓄起溫暖的笑，聲音無奈又堅定：

「阿舒，等你那支霓裳舞練完了，我便回來看你?！?/p>

可等我將舞練完，又不厭其煩地練了千百遍，得到了爹娘交口稱贊，連鄰居幾個調(diào)皮玩鬧的小孩都會停下腳步駐足驚嘆時，他沒有回來。

甚至直到天齊國勢傾頹，爹娘不堪離亂相繼離世，他也始終未曾歸來。

陸璟，終究是食言了。

02

座中不時傳來驚嘆的吸氣聲。

所有人都沒想到，我一個被俘虜?shù)那襞?，能將一支舞跳得如此動人心魄?/p>

更何況是在滿地尖利的碎片上起舞。

猩紅的血在漢白玉石磚上蜿蜒，滲進磚縫中，讓這支舞染上壯烈的色彩。

韶光臉色難看，手中的護甲如同感受不到疼痛，攥進手心。

她眸光一轉(zhuǎn)，朝旁一瞥，臉色又頓時晴朗起來，重回那副從容又高傲的姿態(tài)。

只因陸璟還是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眼風(fēng)半點未曾朝我這里瞥來。

悠揚的樂聲終于停下。

我脫力地倒向一旁。

韶光才心情舒暢地撫掌，大發(fā)慈悲地垂眼看我，眼底充斥著不屑和輕視：「行了，本宮也乏了，退下吧。」

旁觀的舞伴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攙扶起我，退出殿外。

緊繃的心緒驟然松開，我毫無知覺地暈了過去。

再次醒過來時，耳邊充斥著女子嘰嘰喳喳的談話聲。

她們發(fā)現(xiàn)我醒了，便一窩蜂地湊了上來。

孟瑩向來心直口快，朝著我嘖嘖嘆出聲：「李京舒，你可真是個不怕死的。」

「那般場合，我都緊張，你居然還像個呆子似地瞧著陸首領(lǐng)！」

另一個當時在場的舞伴也附和：「你瞧誰不好偏偏去瞧陸首領(lǐng)！」

「我聽早些進來的人說，這韶光公主愛慕陸首領(lǐng)不是一天兩天了?！?/p>

想起陸璟，我心中又抽痛起來，沉默著不語。

她們看出我并不想提起這件事，便不約而同轉(zhuǎn)移了話題。

孟瑩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我的肩，「說來也是奇，昨夜那大夫來得真快，包扎的藥看起來也極為名貴……」

我下意識摸了摸額角纏著的繃帶，又垂眸看了看被裹成粽子的雙腳。

孟瑩說完這句話便突兀地止住了話，我抬頭，才發(fā)現(xiàn)氣氛甚至比剛剛更加沉凝。

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郁色。

孟瑩更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絞著手指垂下頭。

「對了，今日管事嬤嬤給你們放假？」我裝作若無所察，扯著嘴角笑道。

「怎么可能！」孟瑩差點跳起來，臭著臉色反駁，「我們不過忙里偷閑來看看你，要是讓那個老虔婆發(fā)現(xiàn)，肯定少不了一頓罰！」

眾人這才意識到時間過了大半，紛紛從擁擠的過道奔出門。

孟瑩邊跑邊回頭：「你等著，我一會給你從食肆帶飯！」

我應(yīng)著，目送她們出了門，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雙腳。

孟瑩藏不住事，我?guī)缀跛查g猜出了她們極力想要隱瞞我的事。

左右不過是這雙腳的事。

或許會跛足，或許不良于行。

但能在尊云閣留有價值，保住性命，便是我該慶幸的事了。

03

尊云閣是云極用來收容天齊國俘虜?shù)乃凇?/p>

我想起進入這里的磨難，覺得用囚禁和馴化來形容更為貼切。

這里的男子要做苦役、挖礦、練武。

女子則較為輕松，只需要照顧花草，修習(xí)琴棋書畫和舞藝。

剛開始還有人感嘆，這里雖然勞累，總比外頭顛沛流離的生活好多了。

可漸漸地，才發(fā)現(xiàn)一些身體病弱、意外受傷的人一聲不響地失蹤了。

我曾無意間撞見看守的侍從恭敬地請示管事嬤嬤，「那些人」要如何處理？

管事嬤嬤枯老的橘皮臉皺起來，慢慢吐出幾個字：「等幾日，若是好不了，便扔到百獸窟里?！?/p>

沒有聽到這襲話之前，我也和所有人一樣，以為他們被接到閣外醫(yī)治。

直到那時，我才幡然醒悟。

尊云閣里價值至上，一個人在這里失去了價值，那就離死亡不遠了。

按照嬤嬤的話，我大概還能再修養(yǎng)幾日。

所幸孟瑩話說的不虛，那大夫的確給我用了好藥，不出五日，我便能同往常下地行走。

我的雙腳，往后除了不能跳舞，無法劇烈跑跳運動，再無任何影響。

我侍弄著花圃里叫不出名字的奇花。

靡麗鮮紅的長瓣花，開滿了尊云閣的每個角落。

管事嬤嬤曾厲聲警告我們，務(wù)必照看好這些花。

她的上心程度，讓我一度懷疑這是云極的國花，只是我后來查閱，發(fā)現(xiàn)書中并沒有此花的記載。

嫣紅的花瓣沾了露水，如同飲飽人血，在陽光中顯出幾分妖異。

我愣了愣，從濃密的花叢縫隙中，看見幾道熟悉的身影。

鵝卵石小路上，韶光正湊在陸璟的身畔與他笑談，身后還跟著幾位侍從。

陸璟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

他極其敏銳地抬起頭，那雙暗紅的血瞳朝我看來。

過了這幾日，我早就冷靜下來。

回想宴會上他的種種表現(xiàn)，讓我肯定了一種猜想

如今的他，失去了身為陸璟的所有記憶。

忘記了自己是天齊的將士，也忘記了我。

這中間出了多少曲折和變故，我不得而知，可他遭受過的苦難，只會多不會少。

我心頭微澀，朝他抿出一個笑。

原本凌厲的目光一頓，他垂下眼，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頭去。

紛揚的花瓣一霎隨風(fēng)而起，火紅如楓的一瓣落在我掌心。

我凝視著他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他像極了此花。

可是——

我卻不愿看他失去對故土的記憶，孤獨地飄零異鄉(xiāng)。

04

尊云閣內(nèi)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課程，取代了以往的琴棋書畫課。

只是第一天上課，所有人都被驚世駭俗的課程內(nèi)容駭?shù)貌惠p。

特印的書冊上赫然寫著「如何以女子之身行惑心之舉。」

里面詳細介紹要以容貌、身段、才藝等攻心，從而達到目的，必要時不惜獻出自己的身體。

書冊最后還貼心地印上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圖畫。

「啪—」我后座的女子猛地闔上書冊，羞惱地站起來，大聲質(zhì)問管教嬤嬤：「憑什么讓我們學(xué)這個！」

「在座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作甚讓你們這樣糟踐侮辱！」

她甫一發(fā)聲，整間女子教堂瞬間騷動起來。

「嗤—」拿著教鞭的管教嬤嬤輕蔑地笑出聲，「你莫不是把這里天齊，當做你家？」

一旦觸及利益和底線，她便扯開了虛偽的假面。

她的目光一厲，射向我后座女子：「拉出去，五十教鞭?！?/p>

方才還在議論的人頓時臉色刷白，噤了聲。

我開口求情，孟瑩她們也紛紛附和著。

掌教嬤嬤卻將教鞭重重擱在桌案上，沉下臉色，「你們?nèi)粼偾笄?，便和她一同去受罰?！?/p>

語氣不容置疑，顯然是要借此機會殺雞儆猴。

最后，這堂課是在凄厲的慘叫聲中結(jié)束的。

我慢吞吞地走在最后。

可并不是我的速度慢，而是她們離開的步伐太快了，似乎是想迅速逃離這個突然撕開平靜生活的地方，回到安逸的地方粉飾太平。

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尊云閣隸屬云極，又怎么會對從敵國擄來的天齊子民仁慈庇佑？

如今這般，只是逐漸顯露出背后的意圖。

我走著神，路過一個拐角時，腳下驟然踢到什么東西，身形一歪，好不容易堪堪穩(wěn)住，差點又被底下夸張的嚎叫嚇得一抖。

05

循聲望去，我對上一雙如同琥珀透亮的眸子，好似在夕陽余暉下流淌著淙淙水光。

我為這極其清澈的眸子恍惚了一瞬。

只是底下這人抱著腿鬼哭狼嚎的，實在太破壞氣氛。

「你沒事吧？」我無奈地低頭去細瞧他的腿，頓時被唬了一跳。

何止腿上的傷，這人整身暗色的粗布衣裳，浸透了血。

若不是他裸露出來的肌膚泛著健康的蜜色，一張俊朗的臉還生龍活虎的，他往地上一躺，完全是會讓人找來草席的程度。

「你說呢？」他雙手往腦后一枕，無賴地靠在墻角，「你那一腳，差點送我去見我太爺爺?！?/p>

臉上騰起熱意，盡管我清楚那一腳的力度，可也不能同一個傷患計較。

我折回舍房取傷藥，上次大夫留下的藥還剩了些。

我回來時這人還待在原地，見到我眼里亮起光。

我低下頭查看他的傷口，未曾注意到他看見這些藥時暗下的眼神。

他身上傷痕遍布，一張嘴皮子倒是十分利索，說個不停。

「你說你是在練武時受的傷？」我動作一頓，神色上帶了幾分質(zhì)疑，從未聽過練武會受這么重的傷。

他掀了掀眼皮，語氣有幾分受傷后的憊懶，「你們女子那邊沒開新課程？」

我沉默了。

早該想到的，女子教堂這邊尚且如此，男子那邊又怎么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