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洛華的話,讓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對這片大宅的形容。
“死人墓,生人墳?!?/p>
這句話讓我印象挺深刻的,但我不確定她說這話時,究竟是正常還是癡傻。
除了偶爾比較清醒的時候,她看起來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所以我也就沒問她為什么要這么說。因為問她時必然要再次面對她的臉,她的眼睛。那么一雙漂亮的眼睛,要么陰冷狠戾,要么里面空得什么也沒有,看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而剛才發(fā)生的事,也讓我不太舒服。
我手里握著那枚斷針,對云洛華出人意料的反抗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出門時腳步都是沉的。不知李貴是否察覺了我的異樣,他一路小心在我前面走著,安靜得像道空氣。
直至重新來到張?zhí)飓k的住處,見張?zhí)飓k已吃過了我煎的藥后已陷入睡著,李貴那張皺巴巴的臉才松了開來。
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他眼里閃著光,一臉佩服地對我說,自家主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踏實地入睡了。
我跟他客套了幾聲,便找了個借口將他打發(fā)離開。
有了張?zhí)飓k的安睡,這一臉和順的老狐貍這次對我十分真心的順從。
他走后,我略略定了下心。
張?zhí)飓k的屋里不像云洛華那邊奴仆環(huán)繞。病痛的折磨讓他脾氣陰晴不定,醒著時無法忍受旁人的嘈雜,睡著時旁人更不敢驚動他,以免打斷這難得讓人能喘息一下的機(jī)會。
所以這無形中給了我很大一個方便。
張?zhí)飓k之所以能那么踏實的入睡,是因為我在他藥里放了點比較強的安神藥物。有些事他醒著時絕對不會讓我做,并且按他性子,會立即讓人把我從這地方扔出去。所以我只能用點方法,給自己制造點方便。
試探著先扎了他幾針,見全無反應(yīng),我把從藥箱里取出的一截蠟燭,放到床沿上點燃,隨后掀開張?zhí)飓k的被子,忍著惡臭,將他因疼痛而蜷縮起來的腿慢慢舒展開來。
一晚上沒見,他左腳的指甲已開始脫落,右腳也出現(xiàn)了浮腫。
當(dāng)我將手壓在潰瘍處時,仿佛有所察覺,他的皮下跟昨晚一樣產(chǎn)生了某種波動,并緩緩朝我指尖按壓處聚集過來。
仿佛這腿里存在著某種鮮活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東西,昨晚用銀針刺了太陽穴激開了‘天眼’,也沒能看出多少端倪。這東西能瞞過‘天眼’,不僅如此,它對我用黑狗尸油所制的蠟燭也毫無反應(yīng)。
既然這樣,不如直接把傷剖開看看,我不想此行白走一遭,回去連個交代也給不了。
做好了決定,雖心知可能會有點風(fēng)險,我仍是取出一卷絲繩,往張?zhí)飓k的左腿上仔細(xì)纏了過去。
繩子跟用來縫合云洛華傷口的線一樣,是用海蜘蛛的絲做成。比蠶絲細(xì),但韌性極好,不僅能很好地牽制住傷口,也能牽制住一些以正常手段無法牽制的東西。
我想這會兒我用它可能有點大材小用,但師父說過啥來著,防患于未然。
保險點總是好的。
所以從腳趾到膝蓋,我盡可能全面地將絲繩以網(wǎng)狀纏繞了一圈,再取銀針釘住了腳背上的沖陽穴。然后一手拿著棉花,我一手將犀角刀往張?zhí)飓k腿上那個最大的腫塊上刺了進(jìn)去。
仿佛刺入一只熟透的水果,薄削刀刃無聲劃開那個腫塊,由此我感到他腿上一片如血管蠕動般的痕跡更為明顯起來。
隨后有什么東西從破口處涌出。
我以為是膿血,正要將棉花往上壓,細(xì)看卻又什么也沒有。
我愣了愣。隨即意識到了什么,我立刻將目光轉(zhuǎn)向腫塊旁的絲線。
絲線卻沒有任何變化。
只是床沿上那支蠟燭噗的下熄滅了,緊跟著,一道寒意順著我握刀的手倏然而上,徑直往我臉上撲了過來,在我險險把頭偏開的瞬間,猛一下纏在了我遮擋在面前的手腕上。
離開張?zhí)飓k住屋的時候,原本因云洛華而起的情緒,似乎變得越發(fā)沉甸了起來。
所以沒有立刻回住處,我頂著午后的陽光,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花園里慢慢逛著。
云洛華說得沒錯,這地方確實挺像一座墳?zāi)埂?/p>
外頭過于荒涼,因此內(nèi)里的一切奢華,看來都是稍縱即逝般的虛幻。
尤其傍晚之后,當(dāng)一切自然所賦予的顏色被黑夜慢慢吞噬,這地方的確會讓人有種毫無生機(jī)的陰冷。
唯有食物的香味讓地方顯出一絲人氣,并洗滌人的不安和疲勞。
午飯時沒有見到釋方,所以我把桌上的葷腥都吃了,反正和尚只能吃素。
釋方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摸著吃撐了的肚子,看著庭院里高高的圍墻發(fā)呆。
所以沒聽見他的腳步聲,直到他在我邊上坐下來。
“在想什么?”他手里握著一把新削好的竹簽,閑之又閑地問我。
“張?zhí)飓k的病我可能真的沒辦法治。還有,先前發(fā)生了點事兒,讓我心里不太舒服。”本不想說,但猶豫了會兒,不知怎的還是脫口而出,不然心里總憋得慌。
“什么事兒?”和尚看了看我,繞開了張?zhí)飓k的話題。
“我給人刺了定身穴,扎得挺深,可是失效了?!?/p>
“白云觀本就不是以針灸見長?!?/p>
很難聽出來他這不冷不熱的口吻,究竟是安慰還是揶揄。我橫掃了釋方一眼:“這么簡單的手段,以往從沒失手過,這跟見長不見長無關(guān)?!?/p>
“那也許不是技藝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p>
“人有問題么?”我想著這兩天云洛華的種種古怪樣子,她似乎比她那個得了怪病的丈夫更令人難測,確實,人有問題?!澳莻€人是張?zhí)飓k的夫人云洛華。和尚你說,依你對那個穴位的了解,如云洛華這般柔弱的一個女人,一旦被刺,能掙脫血液的滯緩所造成的身體麻痹么?”
“男人也不能,除非是習(xí)武的高手?!?/p>
“云洛華不是個練武之人,而且她身體狀況也不太好。”
“她也病了?”
我點頭,三言兩語交代了在云洛華房里替她縫傷的經(jīng)過,隨后道:“從她傷口的血流來看,可能病得挺重。不過,我收錢過來醫(yī)治的是張?zhí)飓k的病,至于云洛華的身子骨怎樣,暫時與我無關(guān)?!?/p>
釋方瞥了我一眼:“你這道姑果然薄涼?!?/p>
“慈悲為懷說的是佛門弟子。”我笑笑,看他修長的手指卷著條絲線,靈活穿插在竹簽中間,將這些東西一根根串聯(lián)起來:“你在做什么,籬笆?”
“你見過這么小的籬笆?”
“那是什么?”
“測測這宅子風(fēng)水的東西?!?/p>
“怎么測?”
我的好奇卻引來和尚的諱莫如深。見他沒吭聲,我也沒打算繼續(xù)問,只是借著看他手里的忙碌,往他邊上湊了湊近。午后的風(fēng)帶著濃濃的暖意,夾雜著一些好聞的氣味,那氣味似乎來自釋方身上那件破舊的僧衣:“和尚,昨天就發(fā)覺了,你怎么跟女人似的,還抹香膏?”
釋方臉一紅,眉一皺,不動聲色往邊上挪開一點:“不是香膏,是這個?!?/p>
輕晃了下手腕,衣袖滑下,我才見到他手腕上繞著一串白色念珠,也不知是什么料子,一露出衣袖就撲鼻一股異香,先前那好聞的氣味正是來自于它。
這一百零八顆清心珠串,應(yīng)是天然而成,顆顆圓潤但樣子不同,頂部綴著枚指甲蓋大小的綠松石。清潤如海的色澤,同念珠的白凈相映成輝,本是佛門莊嚴(yán)之物,不知怎的透著點嫵媚的妖嬈來,讓我看著著實有點眼饞:“好東西啊小和尚,男人戴可惜了,不如送了我?”
和尚手腕一轉(zhuǎn),我摸著念珠的指間已空,連帶異香亦已飄散:
“它認(rèn)主的?!?/p>
話音淡淡而落,釋方徑自收起竹簽站起身,但往前走了兩步,忽又回頭看向我:“想見見那只被壓在這宅子里的‘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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