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便是棋待詔復選首番比賽，沈辭夕等人起得很早，洗漱用餐，收拾停當，在辰時末刻就來到棋院對弈大廳——達觀廳。

達觀廳昨天還顯得空蕩蕩的，今天放置了棋桌，便有了對局的緊張氣氛。七張棋桌擺放整齊，擦得一塵不染。每一張棋桌右側都有座椅，有專人在此記錄棋譜。

因為對弈差不多要兩個時辰，中間沒有休憩時間，桌上便放了兩碟點心，以便棋手肚餓時充饑。

小胖子魏達遠遠瞧了一眼那點心，嘆了口氣道：“兩碟哪里夠吃？幸好我多備了些。”說著找到自己對局的那張桌子，叫人從食盒里拿了七八個碟子出來，一股腦擺在桌面上，這才滿意。

沈辭夕注意到，每張棋桌的另一側，有一個蓮花狀的木制器物，這東西她沒見過，覺得十分好奇，便問許清如那是什么。許清如道：“那是蓮花漏，我們初選的時候用過，是用來計時的新鮮玩意兒?！?/p>

沈辭夕奇道：“這就是蓮花漏？！怎么跟我在書上看的不一樣？”

許清如笑道：“你說的蓮花漏是仁宗時龍圖閣侍制把舊漏刻改造制成的，咱們用的這個又有改進?？吹较旅鎯蓚€小漏壺了吧，漆成一黑一白，是分屬于執(zhí)黑方和執(zhí)白方的時間。每下一手棋，就按一下機關，漏刻便會給對方計時。”

沈辭夕贊道：“這世上居然有這種技藝，太精巧了，這是我大宋的智慧！”

旁邊云松聽到她們說話，知道沈辭夕是第一次見到蓮花漏，便好心叮囑：“可別只顧著欣賞，每個人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落子之后別忘記按機關，否則自己的時間用完，可就輸了。”

沈辭夕點點頭：“謝謝云公子，我記下了?！?/p>

“呦，今天不下棋的人也來了？得了便宜還來炫耀啊?！闭f話的是蕭應章，他盤著兩顆揉手核桃，晃晃悠悠走過來，輕蔑說道：“云公子不戰(zhàn)而勝，心中竊喜吧？”

云松首輪輪空，不用對局就已經(jīng)一勝在手。這是抽簽的結果，他深知自己備受詬病，卻也十分無奈。

“呃……”云松道：“復選的場所，總要熟悉一下的。”

蕭應章還是揪著不放：“云公子是一只腳邁進八俊的人，何必來這里？還是去看八俊賽的對弈場所吧。”

沈辭夕實在聽不下去，便道：“云公子，那蓮花漏我還是不太懂，機關要在哪里按？”

云松道：“就在那個木匱下面，”他干脆帶沈辭夕到蓮花漏前，指了機關的位置，沈辭夕聽懂了之后稱謝。蕭應章覺得甚是無趣，白了一眼沈辭夕，說道：“這都不會，土包子！”

沈辭夕懶得跟他計較，這時，棋院的幾位弈工進來，讓對弈的棋士們在大廳一側站好，等待開局。

沒多一會兒，季歸真、商律、趙鄂等棋待詔步入大廳。首席棋待詔季歸真道：“紋枰對坐，手談忘憂。棋乃小道，卻也是大道。坐到棋桌前，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今日棋待詔復選，是我大宋圍棋的盛事，望各位運籌帷幄，手筋頻出，待到脫穎而出之日，欏木堂香閣棋待詔將與君舉樽共飲！”

這一席話，聽得諸位棋手熱血沸騰，魏達手里的點心都忘了吃。

商律又重復了一下雙勝晉級，雙敗淘汰的規(guī)則，最后說道：“巳時準時開局，每人限定一個時辰，超時判負?！?/p>

接著，每局對弈雙方站到棋桌對面，開始猜先。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蕭應章比沈辭夕年長，由他抓取白子，沈辭夕來猜。蕭應章冷笑一聲，隨手抓了一把白子，沈辭夕捻了一顆白子放在桌上，表示猜蕭應章手里的白棋是單數(shù)。蕭應章攤開手掌，手中共有七枚棋子，沈辭夕猜中，執(zhí)白先行。

按照黑白位置，兩人行禮后落座，旁邊的棋院弈工在棋枰的四角星位擺放了四子，黑白各二，兩角相對。這是勢子，也叫座子，是中華圍棋的規(guī)矩，不可動搖。座子有好處，可使開局時雙方傾向均勢，盡量減少先行者的優(yōu)勢，從而達到一定程度的公平。

離開局還有少許時間，沈辭夕閉上眼睛，讓自己內(nèi)心平靜，蕭應章不屑道：“沈姑娘，害怕了？”

沈辭夕睜開眼：“蕭公子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蕭應章道：“都不敢看我，難道不是害怕？雖然你執(zhí)白先行，可丙組第一位雙敗淘汰的，怎么看都是姑娘你啊。”

沈辭夕嘆了口氣：“看來無近憂的，也未必有遠慮啊。”

蕭應章問：“什么意思？”

沈辭夕笑笑：“就是說，有些人目光短淺，眼神也不大好?！?/p>

“你是說我看你看走了眼？”

沈辭夕點點頭：“蕭公子很有悟性。”

蕭應章指了指沈辭夕，突然一轉念，笑了：“別想激怒我，也別試圖擾亂我?！?/p>

沈辭夕笑道：“蕭公子這樣的聰明人，果真謹慎?！?/p>

蕭應章得意地笑笑，又道：“棋枰上見真章，蕭應章，就是真章！”

沈辭夕噗嗤笑出了聲，正要再說些什么，只聽季歸真說：“巳時到，開局！”

啪嗒！旁邊負責記譜的棋院弈工伸手按下蓮花漏上的機關，滴答滴答，水滴輕響，已經(jīng)開始為執(zhí)白的沈辭夕計時。

沉寂了五年，那些過往別人可以忘，可她不能！而今重回臨安，此刻，終于開始國弈之路！沈辭夕眼睛微微潮濕，做了幾次深呼吸，穩(wěn)定了情緒，然后拈起一顆白子，“啪”地落在左下角“三六”位置，小飛掛黑星位一子。

落子后按下機關，蓮花漏便開始給蕭應章計時。

面對白棋的小飛掛角，蕭應章輕蔑一笑，拈起黑子落下。啪！產(chǎn)自定窯的印花圍棋子在棋盤上敲出清脆的響聲。

一間低夾，攻擊白子！

滴答滴答，漏刻滴水，再度給沈辭夕計時。

開局便緊逼攻擊，來者不善啊！沈辭夕凝視棋枰，心緒因對手的強硬挑釁而微微起伏。正常來講，面對自己的掛角一子，黑方多應在右下“九三”一帶分投，打散局面，從容布局。而蕭應章直接攻擊，帶著一種蠻橫無禮的蔑視態(tài)度，將局面直接挑起爭端來。在棋待詔復選這般重要的對局，首先挑起激戰(zhàn)，簡直是對對手實力的無視！

沈辭夕心中生出一絲火氣，應對這種局面，一是點三三進角之類忍讓，但卻容易被黑封鎖，另外也顯得膽小怯戰(zhàn)，絕對不能走此下策。剩下的便只有一個選擇——迎接挑釁，與之一戰(zhàn)！

啪！她當即拍子落枰，震得棋桌微微顫動，白子跳向中腹，分開黑陣。

“呦，有些膽氣?！笔拺聭蛑o一笑，外圍夾攻一子，竟然也向中腹隨著跳出一步。

金井欄！

棋界公認變化繁復、奇招迭出、兇險萬端的最難解棋勢之一——金井欄！

沈辭夕捻了白棋的手緩緩放下，這里需要好好的盤算一下，金井欄變化復雜岔路橫生，十分考校棋力，蕭應章敢祭出這招，顯然是有備而來。這里，絕對不能草率迎戰(zhàn)。

與此同時，其他六臺棋枰也紛紛開戰(zhàn)，叮叮當當，落子聲清脆悅耳，烽煙四起。

弈禮執(zhí)事宋堯板著臉，來回巡視幾圈后坐下，他負責管理對弈大廳的紀律，如果有擾亂別人、不守禮法者，宋堯執(zhí)事有權處罰。

每個棋桌旁的弈工睜大雙眼，運筆揮毫，將棋局進程記下，作為棋譜，日后集結成冊，流傳后世。這也是對弈現(xiàn)場的第一手資料，一旦對弈者之間產(chǎn)生歧義，可以作為旁證。同時，有人將七局棋的進程抄錄兩份，一份派專人傳到翰林院門口的大棋枰，供臨安棋眾觀棋所用，另一份送往達觀廳旁的小廳——喚春歸。

喚春歸中端坐著平安郡王，季歸真、商律、趙鄂、爛柯先生袁韶川左右相陪。在趙九淵身前，是并排而列的七局棋。專門有人將最新的變化擺放上去，這樣一來，郡王和棋待詔們便能將棋局的進程了如指掌。

沈辭夕對戰(zhàn)蕭應章那局棋就擺在七局棋中央的位置，離趙九淵最近，一名弈工前來，將蕭應章最后的落子擺上。

趙九淵眼尾微挑，很是意外：“金井欄？”

爛柯先生袁韶川瞪起眼睛：“這混蛋小子，現(xiàn)在就祭金井欄出來，欺負小姑娘！”

趙鄂道：“要我看，棋盤上不必分什么男子和女流，選棋待詔本就是大浪淘沙優(yōu)勝劣汰，誰有手段就盡管使，誰接不住就該走人嘛！”

商律笑道：“要我看，嶺南一派對這種繁雜定勢很有心得，這少年手段強硬，夠狠！若是沈姑娘也敢白刃相向，這棋才好看?！?/p>

季歸真大笑，說道：“看來丙一對丙四這一局，注定是場惡戰(zhàn)！”

趙九淵淡淡一笑，并不表態(tài)。

這時候弈工送來沈辭夕的應招，左下角“六、四”位，飛攻黑星位一子。

爛柯先生袁韶川眉毛一挑，大聲道：“果然走到這里，凌空飛攻，這是最猛烈的反擊，這姑娘半點都不迂回呀！就該這樣，揍他個混蛋！”

商律騰地站起來，仔細看了白棋落子的位置：“呦呵，真讓本待詔說對了，他們兩個都挑最狠的下，白刃搏殺，痛快！”

季歸真笑道：“其余的六局還四平八穩(wěn)地開局呢，這二位的棋局已經(jīng)勢如水火了。只是，最猛烈的，也是最兇險的呀?！?/p>

果然，棋局向著最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了。沈辭夕飛攻，正中蕭應章下懷。他以飛跨分斷白棋，兩人展開激烈扭殺，黑角里、白外面兩塊棋都處于包圍與反包圍之中，只有殺掉對方，才是唯一活路。

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

剛開局就殺成這個樣子是極為少見的，喚春歸里的各位完全拋卻其余六盤棋，全都盯著沈辭夕和蕭應章這一局。趙鄂、商律干脆親自上手擺變化。

趙鄂道：“這個局部，已經(jīng)牽連到了四分之一的棋盤，黑白雙方誰在這個局部勝出，誰就能取得決定性的優(yōu)勢?！?/p>

“老趙你說得對！”商律道：“這二位每一步都不能算錯，不然才是一潰千里呢。老趙，咱來賭賭誰能贏?！?/p>

趙鄂道：“誰跟你賭？你左手跟右手賭?！?/p>

商律哈哈笑了半天，看著自己左手跟右手，竟然很認真地在思考有沒有雙手互賭的可能。

爛柯先生袁韶川沉浸在棋局里，一邊看一邊贊嘆：“這棋下得好看，爽快！沈辭夕兩塊白棋圍困之下，蕭應章還能巧妙做出一劫，這小子果然不是吃素的，現(xiàn)在老夫對他有些欣賞了。沈辭夕小姑娘也不錯，旗鼓相當！”

接下來，眾人等棋譜等了足足一刻鐘的時間——面對蕭應章的攻勢，沈辭夕在反復思考：雖說棋訣有云，高者在腹，掌控勢的變化才能笑到最后?？墒茄矍巴偈挚傻玫膶嵉啬繑?shù)太過誘人，圍棋這游戲，最后不就是憑占地多少決定勝負么？

啪！長考之后落子，沈辭夕開始與黑開劫。初棋無劫，黑除了本身兩個劫材，再無可用的，沈辭夕自信有把握打贏這個劫。

蕭應章顯然也算清變化，只得借著找劫材，從外側包圍白棋，緊接著便是眼花繚亂的一番廝殺，最后沈辭夕白棋吃掉了黑十三子之多，徹底掌控角地。

喚春歸中各位都松了一口氣，連趙九淵的神色都明朗起來。能從如此繁復的變化中理出頭緒，一舉剿滅黑棋，沈辭夕不愧為能解珍瓏局的人。

“能與嶺南棋王弟子一爭高下，還大占上風，這小姑娘有些本事。”商律贊嘆而道。

趙鄂本來看好蕭平章，此時也稱贊沈辭夕：“棋風犀利，算路清晰，還算不錯?！?/p>

袁韶川盯著棋盤，季歸真也一言不發(fā)，倆人對視一眼，都不由得搖搖頭。

趙九淵皺了皺眉，問：“莫非，這里不妥？”

袁韶川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小姑娘中刀了！她現(xiàn)在一下吃掉黑棋十幾子，看似大為占優(yōu)，殊不知這是蕭應章的詭計，舍了角部，卻把白棋封死在角里，黑棋外圍鑄成銅墻鐵壁，可策應四方啊?！?/p>

“的確，”季歸真道：“白棋的實地已經(jīng)限制，黑棋反而顯得潛力無窮?！?/p>

商律趕忙仔細琢磨一番，笑了：“這混小子確實有些手段，挺壞啊。”

達觀廳內(nèi)，把白棋封鎖在角中的蕭應章一臉笑容，掩飾不住的得意，心道：敢跟我斗？這回讓你知道知道棋王弟子的厲害?！敖鹁畽凇敝刑N藏飛刀陰招至少十八種，這你都敢隨便接招，真是不知死活。

其實黑棋棄子送吃，沈辭夕便察覺不妙，頓時清醒，可黑棋外勢已成，再想變招已經(jīng)晚了，只得硬著頭皮走完變化。幾步走下來，只覺得脊背生寒，冷汗涔涔，心中的懊惱簡直無法形容！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看似搶占一角，其實局面已經(jīng)失控，接下來該怎么辦？

她咬咬嘴唇，心想：雖落后，但不能沒了心氣兒，就算是輸，也不能輸?shù)梦房s不前。

想到這里，她心緒漸漸平復，冷靜下來重新審視全局，半刻鐘后揮臂落子，進兵中原，在棋枰上再燃戰(zhàn)火。

喚春歸里，棋待詔商律眼睛一亮：“這姑娘，不服輸啊。”

袁韶川連連點頭：“我就看好這小姑娘！目前處境極其艱難，可她已經(jīng)一點點將局面扳回了。”

趙鄂笑了笑：“這讓我想起一個人，也是這般堅忍不放棄的性子?！?/p>

趙九淵看著棋盤，若有所思。

這時候，翰林院派來幾個人，陸陸續(xù)續(xù)擺上午膳，趙九淵搖頭表示不吃。王爺沉迷觀棋，別人也不敢動筷，喚春歸里的諸位便繼續(xù)研究七盤對局。

弈棋大廳里，蕭應章自認為勝券在握，見沈辭夕猶在拼搏，忍不住小聲譏諷：“不如投子認輸，何必苦苦支撐？”

沈辭夕懶得理會，繼續(xù)拼殺。

走了幾步，蕭應章又道：“困獸之斗，只會死得更難堪?！?/p>

沈辭夕落下一子：“你閉嘴?！?/p>

“哼，我讓你兩子你都未見得有機會，還和我爭？”蕭應章冷笑，“啪”地拍落一子。他太自負了，導致這一手有欠考慮，竟被沈辭夕斷下，圍困住黑棋一條龍，頓時將他驚出一身冷汗。

蕭應章咬牙道：“真當我《玄機譜》是白練的么？”他發(fā)了狠勁兒，仔細盤算了一陣，將被困住的黑棋小心做出兩眼活棋，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喚春歸里，袁韶川道：“哈哈，那小子這會兒有些得意忘形，讓小姑娘搶回來一塊。”

趙鄂道：“白棋占了不少便宜，沈姑娘將差距大幅度減小，局面變細了?！?/p>

商律笑瞇瞇地看著棋盤：“好看！就算他贏，也得讓他驚掉二兩肉?！?/p>

趙鄂氣道：“誰能嚇掉二兩肉？你掉一個我看看。”

商律哈哈大笑：“老趙你太過較真，一本正經(jīng)地逗趣，趕明兒咱倆不在欏木堂香閣了，就去說相聲去。”

喚春歸里眾位都笑起來，趙九淵也笑著搖搖頭。

首席棋待詔季歸真仔細算了算，說道：“開始官子了，可惜沈辭夕前面丟得多，蕭應章畢竟身經(jīng)百戰(zhàn)，這里應該不會犯錯，沈姑娘很難追上了?！?/p>

趙九淵抿了口茶，并不說話。

果然如季歸真所說，棋局保持微小差距進行到了最后。按照規(guī)則，棋盤上單官不收，棋局終了，兩人再無異議。弈工過來清點數(shù)目，沈辭夕執(zhí)白負三路（唐宋規(guī)則，類似于輸三目）。

弈工確定勝負，蕭應章長出了一口氣，渾身發(fā)軟，汗透衣襟。心道：不容易啊，差點兒丟了這一局。

沈辭夕此時心如止水，平靜的很。

約定俗成，棋局結束后對弈雙方要做復盤，以總結得失，提高棋藝。沈辭夕收拾了棋枰，便拈起白子落在開局的位置。

蕭應章拂袖站起：“對不住，我從不與對手復盤，你想通過復盤偷學《玄機譜》？呵呵，那是癡心妄想，告訴你吧，我明日就將兩勝晉升八俊，你想報仇都沒機會了。”

“隨你?！鄙蜣o夕輕輕將白子放回棋筒。

蕭應章昂首向外走去，邊走邊得意地說：“棋盤上見真章，蕭應章，真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