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早上征舒起的分外遲。架上銷金獸口中傾吐絲縷結(jié)連瑞腦香惹得倦意盡起，衾被枕席也俱是香暖一團(tuán)，令貪臥其間的眠者無端聯(lián)想起帝宮椒房殿的曖昧惑人。

七笑不在枕邊。征舒只覺著空落若失。這女孩兒昨日歸程還吵嚷著累，一心只想著早睡。今晨起得倒早，悄無聲息地不知溜去哪里了，空把柔枕香衾媚好早朝留予他一人獨占。

他日若是結(jié)發(fā)作了夫妻，自己怕不是每夜寢前都要囑告侍婢將門闔了不許放她出去。征舒嘆道。一面翻身臥在榻里邊位置，半面臉覆在枕上，假作是弦絕凰辭空嗟嘆衾寒枕冷的遺人。

遠(yuǎn)來的靴聲倒是分明。這九邊荒原縱馳的履到底同那南國意味的響楽廊不大相合。征舒起先還想夜半偕了七笑在廊間偷飲小酌署庫佳繆，頂好是乘醉就風(fēng)起胡旋，畢了美人扶踏金階月。也真真稱得上不枉此度。這等事他在大同時可沒少干。陛下似乎也頗喜他這般無羈少束舉措。外人借此彈劾，只隨意扯幾句“少年輕狂”搪塞過去。

一道銀紅人影挑簾進(jìn)來，這番妝整卻是惹得征舒目視難移：兩鬢青絲梳得光鑒可人，倭墮髻珠飾插戴彩繡輝煌，一著十樣錦貼金衫子修短合度，栩栩金鷓鴣振翅欲飛，足上卻還踏了靴，止揩抹得更凈了些。

“小娘子”征舒向榻沿靠了些，半張面孔露在枕外，薄唇勾作歡喜難抑弧度，碧色眸光卻不住流連顧盼，倒像是見了不世出的珍奇。

“兄長邀你午時往慕淇園賞秋菊呢”七笑道，一面翹了蔥指向征舒額前不住戳點“你倒是好，這時候還在放懶不起！”

“難得小生這親舅兄雅興”征舒嘟噥一句，又猛然想起七笑平素待這子輿昊最為親密，連忙將話收住“小娘子今兒個怎的妝扮如此俏麗？莫不是要去會哪家情郎呦”一面只顧貼過去，幾乎要將整張臉埋入七笑懷中

“還能是哪個情郎”七笑蹙眉故作嗔態(tài)“整日價里，就數(shù)你杓杓顛顛少個正形！”

“這衣裳料子是軟煙羅么”征舒沒理會，自顧自偎在七笑懷中“小娘子若是喜歡，待到破了洛陽，小生便教那南朝織坊裁他個十套二十套，膝行進(jìn)軍營雙手奉上”征舒如夢似幻，將手在半空里一揚，落下時不偏不倚勾在七笑肩上

“我看你是昨夜里偷摸起來喝酒了罷”七笑無奈道“偷的怕不還是馮妙手那陳了二十年的老壇子”

“酒釀來便是要人飲的”征舒反駁“回頭教阿微偷兩舀子兌一壺，就作咱兩個的洞房喜釀”

“這顛三倒四的，兄長邀宴怕是去不成了”七笑自旁側(cè)案上端起水晶盤遞與征舒，“替你留的早膳。吃罷便起來梳洗”

“娘子芳尊在前，小生恭隨承命”征舒倒還未忘記油唇滑調(diào)

七笑坐在百蝶鏤花凳上，向征舒投以默然深思的目光。

束發(fā)的窄綢銜在兩片薄唇之間，烏木梳上螺鈿零星湊成魚戲蓮葉圖，有那么一瞬那魚幾是活了的，曳尾游走于三千金縷秋波之間， 及至發(fā)尾橫浪處鯉躍出水揚作利落弧度，群青條帶一綰將躍金江波束作飛流造景。

其人美且鬈。

征舒慢慢悠悠套上蓮青袍，仍不住拿眼溜七笑。卻是愈看愈生歡喜，愈看愈覺憐惜。模樣雖僅僅中人之姿，細(xì)看卻別有幾分嬌稚可愛，遠(yuǎn)遠(yuǎn)勝過自己所見的其他出挑的女子。才方到破瓜年紀(jì)，體態(tài)面貌卻無一不是成女模樣，偏偏心眼兒未熟，撒嬌耍癡也引得他情動非常。陛下雖好美人，終難免滄海遺珠，竟將這寶貝白白贈與了他。

“走罷”七笑還如醉如癡出神的當(dāng)兒，征舒早已收拾停當(dāng)，只將指節(jié)向她額前一敲。

秋庭間金風(fēng)和暢，正是冷熱適中時候。七笑今日里才曉得，常言“秋高氣爽”分外也不假。這南朝地界兒，秋日卻是別有一番韻致。比起那北境的百木凋寒不知好上多少。午宴早已擺開，眾人等候半晌方見兩人姍姍遲來，本要埋怨幾句，奈何自家主帥興致正盛，也不好只圖一時口舌之快，掃了貴賓興致。

“令狐郎君可曾見過這花?”正是酒至三巡，子輿昊微醺乘醉抬手指向亭畔籬下叢生怒放重瓣菊道。“這花栽種倒是不少，聽說南朝人對它也是愛重有加哩”

“不曾”征舒老實作答“小生生長遠(yuǎn)漠蠻荒，之于園圃花木等物更是駑鈍難解，只覺著悅目怡心，門道卻半點也看不出。”

“這不是正合了賞花真意么？”子輿昊笑答“賞花本圖的便是悅目怡心，若過分究探門道寓寄，反倒自圖無趣了。畢竟古人題花，不過也是贊它好顏色。咱們今個兒相聚，便也算是‘返璞歸真’了”

推杯把盞間涼風(fēng)乍起，卷了楓叢間潦倒瘦紅翩然落地，時維將近九月，園中草木已現(xiàn)頹態(tài)，那叢菊卻恰是上妝時候，溢金簇簇冷香融融，教人看了滿心歡喜。

“陶令籬邊色，羅含宅里香”七笑對著叢菊低聲吟哦。“不曉得采來釀酒是什么滋味，想來盛在金鸚鵡杯里也是一等一好看”

嘉景助暢情，起坐喧嘩間行令更頻，觥籌交錯杯盤狼藉凌亂，征舒獨個兒坐在席間，似早有幾分酣沉難勝。卻也不起身離席，仍一味貪甘大嚼，輪轉(zhuǎn)雙目看向?qū)κ灼咝Α?/p>

“這叢菊雖說香色兼美，”征舒開口妄語，唇齒間一團(tuán)熏人酒氣彌散，一面抬手向七笑戲指“又怎及得上我家解語花呢？”

“誒？”七笑正酒力難勝，冷不防征舒出語驚人，一時也訝然難當(dāng)

“我看令狐郎君卻是今不比昔”席間一將校酒酣耳熱，見征舒年少高位，成心要尋他不快“當(dāng)初起事十策十勝，出兵定大同何等豪氣，出口題詩也是滿句佐君堯舜上，今番得了賜婚，怎么偏生如此小兒女情長，也不知羞。陛下若在，怕不是早便大失所望”

“喲，”征舒卻并不甘就此服人“眼紅，還是怎著？我自家小娘子，我不疼她還留著待給哪個？至于你”征舒慍起，戳指變色“我十三從軍，十五陛下親授軍師，十八起策破遼東，你又在哪兒待著？今番衛(wèi)廷在望，好事將成，反來說道我貪耽美人貽誤軍心？七笑咱不喝了，今兒晚上便成親，教那碎嘴子看看，我征舒享得燕侶鶯儔，天賜來的好姻緣”

“何必呢？”子輿昊看不下去“今日本是慶賀邯鄲攻克勝利在望，怎生鬧得這般不快，陛下若是知，還不曉得怎般心寒！”又勸征舒“自古天子且避醉漢，你也是洞明練達(dá)人，何必為這幾句牢騷鬧個不快呢”

“我夸自家娘子，還用得著他在哪陰陽怪氣？”征舒仍抑憤難平，聲氣也粗了不少“我若是有曹子建文采，休說什么洛神，我連巫山神女瑤池阿母都夸她得”

“解語花已足夠了”子輿昊笑道“寫美人三分傳神，一味溢美反而不好。四妹雖好，到底不過是凡人，一味拿神女作比，未免太過高抬了些”

“征舒，”對首七笑反應(yīng)過來，“本來便是醉后無心，你又何必較真窮究呢？再過幾日便進(jìn)兵洛陽，隨后班師回朝，那時便各向前程，又何必鬧個兩廂不快呢”

之于征舒秉性，她起先還覺著豪氣爽朗，是自家傾心的一類。今番見了，反倒略略有些失望。過于爭強(qiáng)好勝了，嘴上功夫也不甘心讓人。將來同人共事只怕又要生出什么嫌隙。

征舒見七笑全然不介意，態(tài)度自先軟和了不少“小生也并非尋釁生事之流，只不過秉性使然，聽人說自家長短，必得口舌相駁不愿讓人”

“可這不是好秉性呀，”七笑又勸“家嚴(yán)教我得讓人處且讓人，不逞口舌之強(qiáng)，也少生些是非，再過不下半月就是吉期佳辰，來日方長也該學(xué)著收斂些少年盛氣”

“好好好”征舒向來最聽七笑話，聽聞七笑解勸，也只得自認(rèn)不是。

及待劍拔弩張的兩方勸和修好，筵席也將至盞盡肴絕時候，一眾應(yīng)席客人紛紛道謝辭去，七笑也挽了征舒離場。只留子輿昊和阿微兩個收拾殘席。

半天里海東青撲喇喇盤旋下來落在亭畔太湖石上，銀羽對金瓣襯接之下愈發(fā)覺出秋高氣爽意味。天然一卷好畫，只可惜自己未有那生花妙筆。子輿昊輕聲嘆。

子輿微揀了塊炙鹿脯丟過去，那海東青卻分毫不在意，只一味抬著指爪喓喓嘯叫。子輿微湊上去細(xì)看，爪上用縛著封帛書，束口的還是用以昭示緊急的紅線。

子輿昊湊上前，一把摘下縛在隼足上的帛書，又撿起鹿脯遞到它喙邊，看著它一口一口咬嚼吞咽。深呼吸幾下后才將帛書緩緩展開。

帛書被隨意揉折過幾下，夋皺交疊字跡勾畫略略模糊了些，卻絲毫無妨于其上字句的觸目驚心。

衛(wèi)沈季真援。二沈囤兵十五萬于城外五十里，意圖邯鄲。

到底高興得太早。子輿昊臉色驟變，幾乎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