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一連好幾日的靜養(yǎng)，所幸年少又經(jīng)常鍛煉，千重雪早就恢復(fù)大半。

即便無人打攪，她也不肯歇口氣，書架里早就塞滿各種醫(yī)書策論。甚至自己做了飛鏢和圓靶，有空就玩一玩投飛鏢游戲。只是她如今的腕力和準(zhǔn)頭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三姐！”千曦兒挪著小步走過來，怯怯地看著她。

千重雪垂眸淡淡一笑，將仕女戲貓的書簽夾在古籍里，然后起身牽住千曦兒的手，將她按在涼榻空位上坐定：“七姨娘最近好些了嗎？每天都有喝藥嗎？”

“嗯，大夫說，馬上就能下床走動?！鼻ш貎盒θ菘捎H，精致的小臉漾著絲絲清麗之色。這丞相府的小姐沒有哪個會輸了顏色。只是她跟以前的千重雪一樣，習(xí)慣于被動挨打。

“對了，三姐。我不敢空手來，奶娘交給我一盒東西。”千曦兒從腰間解下荷包，掏出一只和她一般靈瓏可愛的白瓷小盒。

這時百合過來斟茶，千重雪接過瓷盒，輕輕旋開蓋子，就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千重雪本能地蹙眉，這種閨閣小姐的喜好對她來說早就恍若隔世。現(xiàn)在只覺得反感。

千曦兒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表情，見她并未像預(yù)料中一般喜歡，便急匆匆地解釋：“這是御貢的紫胭脂，今年才出的新品。父親給姨娘留了幾盒，我給四姐五姐送去，她們都贊不絕口呢。三姐，我的氣色看起來如何？”

千重雪仔細(xì)打量，果然她眼角涂著一抹紫云，同樣清香襲人，更平添一份魅惑。不由得暗暗好笑，不愧是名門千金，這大慶時興的好東西，她們總是第一個分享。

千重雪將紫胭脂交給百合，收拾妥當(dāng)，然后她打開梳妝盒，取出一對白玉手鐲，順勢就套在千曦兒的手腕間，不等千曦兒拒絕躲避，她輕輕扶住對方纖弱的肩膀：“有來有往，別叫七姨娘替你擔(dān)心?！?/p>

千曦兒驀地眼眶一紅。千重雪見狀，忍不住暗暗搖頭。七姨娘跟八姨娘完全是兩種性子，最喜歡跟大夫人爭寵，她懷疑，七姨娘這次急癥便是大夫人的陷阱。前世千曦兒剛剛及笄，便遠(yuǎn)嫁給年過半百的南海富商，受盡虐待。后來她在教坊司聽說，七姨娘收到女兒死訊一夜間就瘋了。她這一世重生，就像蝴蝶振翅，不知能不能順道改變她悲苦的下場？

“六妹，聽說你姨娘的娘家是茶商，你自小隨她學(xué)習(xí)茶藝，想必已經(jīng)有幾分精到。祖母恰是愛茶之人，尤其是九華佛茶。得空送些珍品給祖母，再陪她一同研究茶道，對你來說，這不難吧？日后有祖母替你說話，你跟七姨娘總不至于這般煎熬。”

千重雪故意把話說白了，透著幾分真心。千曦兒果然眼神陡亮，毫不遮掩她的驚喜：“這樣真的可以嗎？祖母也會喜歡我嗎？”

七姨娘跟正室夫人爭寵，時而歡喜時而憂，沒個定數(shù)。千曦兒早就嘗盡人情冷暖，否則她不會對千重雪的主意如此看重。

千重雪懶得敷衍，神色變得疏淡：“跟七姨娘商量一下，你會明白的?！?/p>

她這不是說教，更不是姐妹情深。如今大夫人在府里只手遮天，她若是多幾個敵人，千重雪便可以尋隙進(jìn)擊，甚至在關(guān)鍵時刻轉(zhuǎn)移一些壓力。

千曦兒看似羞赧，其實心思照樣敏銳。瞧出千重雪的送客之意，她便識趣地告辭離開。

秦媽媽端著一盅黨參雞湯進(jìn)來，見千重雪偎在窗邊翻書，無奈道：“又是飛燕舞又是醫(yī)術(shù)，小姐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女誡和女紅？本事再大，將來你嫁出去，總歸是以夫為天的?！?/p>

以夫為天？千重雪下意識地嚼著這話?？尚Φ氖?，前世她妄想嫁給三皇子，結(jié)果婦德有損，最終變成他口中的臟東西。

“秦媽媽，好端端的你抹淚做什么？難道昨晚針黹做久了，眼睛疼？”這時百合進(jìn)來，從秦媽媽手中接過湯盅，擱在窗邊的案幾上。

千重雪捏住銀勺垂眸看去，這柴雞的肉皮已經(jīng)燉爛，露出白慘慘的骨頭。令她瞬間想起前世被王水腐蝕，一雙腳變成森森白骨，而千瑾萱在旁邊張狂大笑。

她眸光忽閃，勉強(qiáng)壓住心底的煩躁，忍著胃里強(qiáng)烈的惡心感，將雞湯舀起來送到嘴中。就算紅顏白骨就算枉活一世，那又怎樣？

秦媽媽見千重雪面色僵冷，又忍不住垂淚。現(xiàn)在的三小姐，她已然看不透?；蛟S這樣的小姐更合適后宅生存，落落大方，進(jìn)退有據(jù)，甚至能討得老夫人的歡心和大少爺?shù)膸椭?/p>

養(yǎng)生雞湯喝完，千重雪早就香汗淋漓，百合舀水給她擦拭，道：“小姐，水竹被大夫人贖回，你倒是替她求情，可她昨天在院子里鬼鬼祟祟，打了這么多板子，還是記不住教訓(xùn)。”

千重雪覺得好笑，大夫人手下多的是這種打不死的蟑螂。

“叫秦媽媽盯著。”她神色平淡，墨眸里卻涌出一泓霜雪般的清泉：“將那盒紫胭脂帶上，先隨我去拜見大哥?！?/p>

百合略微有點遲疑：“可水竹……”

“放心，秦媽媽早晚要面對。”如果秦媽媽還是跟以前一樣懦弱地逃避爭斗，甚至對大夫人委曲求全，那么以后她絕對不會將心腹之事交給她。

走出紫薇園的時候暮色斜照，半路卻細(xì)雨驟降，這天就像晚娘的臉，實在惹人不爽。黢黑的屋檐底下，水線銀白，淅淅瀝瀝敲打花盆里的杜鵑海棠。

好在這附近就有一座華亭，百合扶著千重雪在林蔭道上小步疾行：“小姐，這雨一時半會兒恐怕不停。我先回去取傘?！?/p>

千重雪依言點頭，獨自避進(jìn)華亭里。這是一座三層重檐六角攢尖的涼亭，琉璃碧瓦斗拱精巧，每一處均鏤金錯彩，端的是美輪美奐。

華亭三面圍著青紗帳，正中擺著一方黑檀案幾并兩只熏香青花繡墩。千重雪揀了繡墩坐下。案幾上竟然擱著一架古式焦尾琴，旁邊置有一只十錦琺瑯杯，杯中酒水尚溫。

隨手輕拂，清凌凌的琴音自指尖傾瀉如水，千重雪不禁暗暗詫異。這里甚是僻靜，臨近大哥的落棠院，這一路她未見別人，興許正是大哥的雅好？

前世在教坊司耳濡目染，又時常隨樂部演出，閑時她又自娛自樂，如此便習(xí)得一手好琴藝。當(dāng)年教坊司的奉鑾大人聽她偶奏一曲，更是驚為天人。

回憶間，清逸典雅的琴聲由指間流淌成河。

與華亭隔池相望，一名系著黑羽披風(fēng)的男子正在長廊盡頭煢煢獨立。流麗的烏發(fā)被斜打進(jìn)來的細(xì)雨洇濕，更襯得他膚色欺霜賽雪，眉眼姽婳艷逸。

相距不遠(yuǎn)，卻隔著一簾青紗，他只聽到琴聲時而低鳴如九霄環(huán)佩，時而高亢如縱橫馳騁。

這女子是誰？緣何可以彈出這樣一曲《長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