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練一進屋內(nèi)，一眼就望見了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的一對夫妻，他們干瘦的軀體抱在一起就像是一捆柴火堆在一起，蓋著一塊粗糙的麻布，眼神躲躲閃閃地望向這邊，甚是可憐。

蕭練一見及此，頓時也覺得自己方才所為似是有些不妥。便朝這對夫妻走進前去解釋道：“兩位，適才是因有急事相告，故而舉動有些莽撞?！?/p>

“…那…那就好….我還以為你…你們是強盜?？础促F人這幅裝束…哪瞧得上我們家這些破爛玩意兒啊.....放…放心了。”這對夫婦嘴上雖是說著放心，可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角落里，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害怕。

蕭練向來直來直往，便把來時路上的所見所聞，一并說給這對山民聽了。

蕭練話還未說完，那對夫妻臉上立刻便露出驚駭至極的表情，男主人把頭偏過去，猛地咳嗽幾聲，也不知是在掩飾些什么。女主人更是一瞬間躲進被子之中瑟瑟發(fā)抖。

蕭練看了一眼這對夫婦，又回望了一眼陶弘景，見陶弘景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也不知這其中到底有什么隱情，便只得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斑@座村子，近日是否有孩童走丟？我們懷疑山里的那個小孩就是這村里的....”

這對夫婦臉色煞白，僵直了好久，才張口結(jié)舌說道：“這….這位公...公子，可否暫且回避一下，容我們穿好衣服，再…再來和你說?！?/p>

“怎么如此要緊之事，他們反倒不慌不亂？”蕭練心中有千般疑問，可又不便說出，便只得應(yīng)了一聲而后退至門外。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蕭練一出來就拉著陶弘景急急問道。

“不對勁的地方太多了。我覺得…不止是這對夫婦，整個村子里的人，都在躲著我們?！碧蘸刖吧衩刭赓獾卣f道。

“這又是為何？我們看起來又不像強盜！”

“窮怕債主富怕賊。他們窮成這樣了，怕的恐非是盜賊吧？”

“可…可我們也不是債主??？你這說的是什么話？”

“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是否欠了什么債，待會兒問清楚就明白了?！碧蘸刖罢f完，重重地打了個哈欠，而后指著那間屋子道：“差不多可以進去了。”

天色朦朦亮?xí)r，兩人再次進到屋里。

男女主人都是粗葛短衣之上罩著幾塊麻布，雖然簡陋，可到底是比方才那副模樣體面多了，看起來，也比先前年輕了許多。

一問才知，他們二人不過都只二十來歲，男主人姓馬叫馬賴狗，女主人姓張叫張細(xì)花。他們雖然年齡較蕭、陶二人要長，但也許是隅居山中，久未見生。又或者是因貧賤勞苦而自慚形穢，所以面對著氣態(tài)軒昂的蕭練和清逸俊邁的陶弘景，氣勢上自然是低了許多，生怕觸怒了這兩位不知來自何處的貴人，連說話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聲小氣的。

“你看，我早和你說過了吧…讓你不要穿得這么招搖，別人都怕了你?！碧蘸刖澳笾捑毜囊陆?，到這個時候還不忘笑話他。

蕭練沒去理會陶弘景，而是一直盯著這對山民：“丟失的那名孩子，可是你們村子里的么？”

話還沒說完，馬賴狗就使勁地?fù)u著頭。

蕭練不甘心，繼續(xù)問道：“這方圓百里，就只有這一個村落，小孩不是你們村子里的，難道還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馬賴狗一時無言，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屋內(nèi)的氣氛也隨之僵住了。

蕭練不信，還要再問下去，陶弘景卻攔住了他：“他沒有說謊，我一進村子就感受到了…這座村子，幾十戶人家中，無一個小兒?！?/p>

蕭練大驚：“這…這怎么可能？這么多戶人家，怎么可能連一個小孩都沒有！你會不會弄錯了？”

“不會有錯的，這是望氣術(shù)，通過各家各戶頂上的嵐態(tài)來感知地氣人事。”

“嵐態(tài)？”

“所謂嵐態(tài)就是風(fēng)云之變化，我望諸宅氣，狀若人形，白若練絮，晦弱不明，陽氣衰頹，丁口稀薄，不似有孩童居留?！碧蘸刖罢f完，眼睛瞥向屋主，頓了頓：“不知弘景所言，是否如實？”

“是，是...是....整個村子里都沒小孩了…”馬賴狗說著，忽然就哀泣起來：“我們這是要絕后?。　?/p>

陶弘景銳利的眼神掃視了這一對夫婦，不動聲色地問道：“那么…村子里為什么沒有小孩呢？想必你們不會不知吧?！?/p>

陶弘景一說，馬賴狗就嚇得“哇哇”大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張細(xì)花見馬賴狗如此失態(tài)，匆忙將丈夫拉回原座，而后掩袖哀泣道：“我男人一時之間回憶起了一些往事，故而情難自禁。還請公子體諒一下為人父母的軟肋，勿要見責(zé)?！?/p>

“哦？什么軟肋？”

“公子可知為什么這么大一個村子里，竟無一個小兒嗎？其實早在十年前，我嫁過來時，這座村子也滿是童言兒語，熱熱鬧鬧的。

第二年，我就給我男人生了個白胖小子，我們給他取名叫小虎，他長得可真是虎頭虎腦…..這亂世里，日子雖然苦了些，可這么寒一日暖一日地也過過來了，眼看著小虎長到了七八歲，能幫著孩兒他爹去山上拾柴伐木了，我們想著，日子總該好過了些吧，哪知虎子竟然忽而失蹤了！

我們急得可是肝膽欲裂，帶著大伙兒前山后地的找....仍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

那幾天，我們閉門在家，日日夜夜哭得像個淚人。后來一出門才得知，不只是我們家虎子.....村子里所有的小孩都一個接一個地失蹤了…鄉(xiāng)親們?nèi)w出動，不分日夜、找遍了整個前山后山，都沒找著一個孩子！

連續(xù)好幾個月，偌大一個山村，每家每戶都是日夜哀哭、嚎啕不止，簡直成了個人間地獄....可憐我們這些為人父母，守著孩子的遺物，心里像是被剜去了一塊肉。這以后，馬家村家家戶戶都不再生育了，誰愿意自己的骨肉淪為他人的盤中餐？”

張細(xì)花越是說到后來，越是止不住眼淚。她把披著的麻布扯了下來，捂在自己的臉上，一個勁地大哭。不多時，眼淚竟把厚厚的一層麻葛給浸得完全濕透了。

他男人雖是背向而立，但看他渾身發(fā)抖的樣子可知他一個七尺之軀也在抽泣不止。

“孩子好端端的，怎么會失蹤？盤中餐？這是什么意思？”蕭練一邊聽著張細(xì)花的泣述、一邊滿臉疑惑地望著陶弘景。

張細(xì)花聲淚俱下，繼續(xù)說道：“我們也是后來才得知….孩子們不是失蹤，而是被吃掉了啊！這座山中，來了一個妖怪，專吃小孩的妖怪。據(jù)說有人在半夜路過時，看到她趴在地上扯小孩的腸子….原來我的虎子，你不是走丟了，你是被妖怪抓去吃的??！”

“果然是她！”蕭練瞬間便想到了入山時見到的那個阿婆，心中隨機一驚，急急忙問道：“那個妖怪，可是一個身形佝僂、蓬頭垢面的婦人模樣？”

“是...是…就是！”女人抹了抹淚，咬牙切齒地說道，“就是她！….這個妖婦，從前她把全村子的孩子都吃了！現(xiàn)在沒有小孩了….她就每天每夜地游蕩在山林各處，逢人便問：“你看見我的孩子了嗎？”路人若是幫他找到了小孩，小孩便被她吃掉。若是沒有幫他找到小孩，那路人，自己便會被吃掉。”

“糟了！”蕭練拍案而起。

“怎…怎么了？”張細(xì)花問道。

“那便是了！我們來時看到的那名阿婆，應(yīng)當(dāng)便是妖怪了！”蕭練眉頭緊鎖，來回踱著步子，“你們既知山中有妖，怎么不請僧道來降妖？”

張細(xì)花又開始抽泣了起來：“我們也想著替孩子報仇??！這全村上下，有哪一個不愿把那天殺的妖孽除去？我們也曾舉全村之財力，請臨近州郡的高僧道人來此降妖，可是他們，領(lǐng)著數(shù)十弟子、帶著許多法器，入山之后，竟無一人幸返！全部都死掉了....連個尸體都沒找著。從此之后，那座山林，就再也沒有人敢隨便踏入了。。”

蕭練聽完之后，心中似是已經(jīng)有了定奪。他用眼神瞥了瞥陶弘景，似乎是在問：“怎么辦？你搞得定嗎？”

張細(xì)花也在此時趕忙追問道：“怎么….公子，你們要去山里嗎？聽小女一句勸，不…不要去啊。玄壇法師，幾十年修為的得道高僧，都折在那妖手里尸骨無存了！妖怪作惡多端，自有老天收拾，犯不著再搭上兩條年輕的性命….我家小虎，要是活到現(xiàn)在，也該到你們肩頭了….嗚嗚嗚”

陶弘景看看女人，又回望了一眼蕭練，聳了聳肩、兩手一攤：“她說得對，我這次怕是無能為力了。”

“什么？”蕭練一聽陶弘景有意推脫便氣得跺了跺腳，地上頓時顯出一道兩寸來深的印痕：“你不試試怎么知道斗不過那妖怪？”

陶弘景冷笑道：“試試？試試就沒命了！你知道我夜里為什么感覺不出那阿婆身上的妖氣嗎？你知道那妖叫什么，有多大的神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