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漫漫長夜萬千奴，頭壓三座大山。星星之火燃井崗，江淮紅旗卷，奮起爭民權(quán)。

七七盧溝橋炮響，倭寇鐵蹄猖狂。國共合作齊亮劍，誓死保國土，血染戰(zhàn)旗揚。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冷得比常年更早，也比常年更冷，這才剛剛進入冬季，從西北海面上吹來的一陣陣帶著咸濕的海風，一下子就讓這個陸口縣北凌港漁港碼頭上的人們——已是換上了冬裝的人們，也是一身破衣爛衫的人們，忽然就領(lǐng)略到了那種嚴冬的凜冽。

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但是，太陽卻是灰白的，暗淡的，冷漠的，就仿佛一只藏在草叢里的灰兔一樣，在地平線上的云層里小心翼翼隱隱綽綽地、又仿佛一條鳊魚一樣時隱時現(xiàn)地在波浪一樣的云層里游移。

在來北陵港的路上，林曦臨倒是沒有覺得怎么寒冷，而且在走到臨近北陵港碼頭時，反還走得渾身熱乎乎的，當然也走得氣喘吁吁。畢竟，這一年林曦臨才十一歲，又身體比較瘦小，又一下子就走了三十多里棍子一樣的田間小道，豈能不累？他還從未一次就走過這么遠的路程。

林曦臨是在跟著他的媽媽劉淑賢和他的父親林長生走到北陵港海邊漁港碼頭又休息了一段時間后，才忽然感覺到的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寒冷如同針刺刀刮一樣地一陣陣地襲來；才覺得——尤其是這之前被汗水洇濕的后脊梁處冰涼冰涼地冷得讓他難以忍受，才緊緊地貼進了他的媽媽的胸前，但也還是讓他冷得禁不住一陣陣地打著寒顫。

林曦臨和他的父母到達北陵港漁港碼頭時，北凌港的漁港碼頭上亦已聚集了二十多人。在這一陣陣砭膚刺骨的寒風中，這些一身破衣爛衫人們也是一個個無不緊縮著脖子，雙手插在袖管里緊攏著衣袖，企鵝一樣挨挨擠擠地擠在一起以抵御寒冷。

林曦臨早就聽他的老師楚天澤說過，北凌港漁港碼頭形成于北宋。北陵港漁港碼頭的形成是始于北宋名臣范仲淹在此主持鑄筑悍海大堤時，在這段海堤的下面埋下了三孔內(nèi)陸通向海洋的排水涵洞；涵洞里排出的水流又在海灘上形成了一條通向海洋的水道，由此有了漁船經(jīng)此水道出海、返航、靠岸、停泊，日久天長，遂漸形成了這個海邊漁港碼頭。

這樣算起來北陵港漁港碼頭至今已經(jīng)走過了千年的風雨歷程，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漁港碼頭了，然而北陵港漁港碼頭卻又一直只是一個非常簡陋的漁港碼頭，簡陋得就仿佛一個海邊的孤寡老漁夫一樣一無所有，整個北陵港漁港碼頭至今也仍然沒有任何建筑乃至一棵樹，全是光禿禿的一片。林曦臨不禁放眼望去，這時林曦臨就見，即便是渺無邊際的北陵港兩邊的沿海海岸和海邊的海灘，也是一片一無所有的荒涼，也全板著一張清冷肅然的冷臉。

而且這時林曦臨卻還發(fā)現(xiàn)，在這個北陵港漁港碼頭上的三十多人中，其實也就只有他的大舅劉拜天跟他的父親林長生以及隨他父親同來的鄉(xiāng)鄰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等六人才是即將出海的漁民。并且，這六名漁民居然還是在一個盲人的指揮下在準備著出海前的祭海儀式——后來林曦臨才知道，這位盲人也就是在整個蘆長地區(qū)都非常有名的卜卦先生范半仙。

至于其它在場的二十多人，當然也都是來為這六位漁民送行的，他們也都是六位漁民的家人和親人。并且此時，林曦臨同時還見，在通向北陵港漁港碼頭的來路上，也還有零零星星的來為這六位漁民送行的家人和親人仍然在陸陸續(xù)續(xù)地走來。

與此同時，林曦臨并還發(fā)現(xiàn)，在這六名漁民中，也就只有他的大舅劉拜天才是真正的家住海邊的職業(yè)漁民，其它包括他的父親林長生和跟他父親同來的鄉(xiāng)鄰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等這五人，卻都是來自他的家鄉(xiāng)陸口縣長堤鄉(xiāng)和雉皋縣白甸鄉(xiāng)一帶的窮苦農(nóng)民。

林曦臨這時并還覺得，即便是這個北凌港碼頭，卻也跟這幾位漁民和這些漁民們的家人親人們一樣，卻也非常寒酸落魄潦倒。尤其在這個偌大的北陵港漁港碼頭的海邊，也就只停泊著即將載著他的大舅劉拜天和他的父親林長生以及包括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他們六位漁民出海的這一條漁船；而且林曦臨并也早就聽說，在這個縣的二百多里的漫長的海岸線的沿海海邊，也就只有這一個漁港碼頭。

這一片海域名叫黃海，但是林曦臨卻覺得這個名字名不副實，因為一眼望去，海面上卻全是灰蒙蒙的一片，就跟這個清晨漫天漂移的云霾一樣，堪稱灰海。林曦臨卻不知道，其實，這全是由于海水中含沙量太高的緣故，如若遇上艷陽高照，海面就又會變得微黃。

北凌港漁港碼頭地處黃海之濱中南部的一段凹進去的海岸線上，這里原屬雉皋縣，后因雉皋縣的東部劃為了陸口縣，遂又隸屬了陸口縣。

黃海之濱的海岸線也就跟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一樣，古老漫長而又蜿蜒曲折。而陸口縣的這段海岸線卻又仿佛造物主隨手甩出的一段沒有甩圓的拋物線——奇妙的是，這段拋物線還被甩出了一段近乎于老牛臥姿的輪廓；而且這條老牛還把一個龐大的屁股凸得很遠，卻有八百多平方公里的面積凸在海洋里。又因為北凌港漁港碼頭正坐落在這條老牛的牛腰之處，這也就形成了北凌港漁港碼頭南倚南面的海堤、北面直面北方的海洋、南方的暖風被海堤阻擋難以吹度，北方海面上的寒風卻可以肆無忌憚地迎面撲來的境況。這也就造成了這個北陵港漁港碼頭一到冬天降臨，西北風一刮，立即就變得特別的寒冷。

陸口縣不僅有著綿綿二百多里的海岸線，并也還有一片莽莽蒼蒼、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海邊灘涂。即便是先賢范文正公當年在此鑄筑了這道悍海大堤后，堤外卻也仍然有著非常遼闊的海灘；即便是現(xiàn)在，落潮點至海堤的最近距離也還有二十二里以上，其最寬處的海灘卻也仍然有六十八里之闊。

不過，這條由涵洞通向海洋的水道，多半時間的水流卻又非常淺少，尤其是到了冬春交際的少雨季節(jié)，內(nèi)河幾乎無水排向海洋時，水道里就也幾乎沒有什么水流了。水道里少了水流的沖刷，也就積淀了大量浮動的淤泥，基于這個原因，即便是在平常，尤其是在冬春季節(jié)，這條通向海洋的水道卻也不能通航了。而能夠通航的時間，也就只有等到每天的漲潮之時，等到海水漲到了海堤，漁船才能乘著潮水經(jīng)此水道出海、返航、靠岸。

又由于當年這道悍海大堤的鑄筑，不僅為當?shù)匕傩論踝×撕３钡那忠u，保護了農(nóng)田農(nóng)舍免被海潮、尤其是大潮怪潮的沖擊和水淹；長期以來，并也還為當?shù)剀娒窨箵糍量馨l(fā)揮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當?shù)剀娒駷榱烁卸鞣吨傺偷暮竦?，遂也一直將此段海堤稱之為范公堤。

不過此時，范公堤已經(jīng)難覓它當年的雄姿了，卻已在千年的風吹雨蝕中、尤其是在明清和甲午海戰(zhàn)期間人為的利用中，甚或是在人為破壞下，已經(jīng)漸漸地破殘衰朽了。

藏在云層里的太陽已經(jīng)影影綽綽地升至半人高了，這個季節(jié)，又最是日短夜長，因此這時，也就到了上午八點了。上午八點，也就是到了所謂的通曉天、地、人、鬼、神的范半仙為漁民們掐算的祭海吉時了，由這位范半仙指導準備的祭海儀式，這個時候也就正式開始了。

這時林曦臨就見，由他的大舅劉拜天放在北陵港碼頭平臺臨近海邊的一張條桌的一邊，已放上了一尊木雕海龍王菩薩；海龍王木雕菩薩的前面，正放著一只碗口大小的圓筒狀的青花瓷香爐，香爐里這時自是插著正在燃燒黃香；香爐的前面，正放著林曦臨難得一見的、并也是讓林曦臨望之垂涎的貢品。這些貢品也就是經(jīng)過油炸烹飪過的黃燦燦的雞鴨鵝兔，包括肉魚豆腐橘子柿子等八樣有葷有素的美食。這八樣美食，都是裝在八個供盤里。

與此同時，林曦臨就見，以他的大舅劉拜天為首的、包括他的父親林長生以及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等這六位漁民，這時亦已在供桌的前面面對著供桌，同時也是面對著供桌上供奉的海龍王木雕和面對著供桌上的貢品，無疑當然也同樣還面朝著大海齊齊地排成了一排。而且就在這個時候，林曦臨同時還見，他的大舅劉拜天以及包括他的父親林長生和跟他父親同來的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等六位漁民的手中，也已都每人各握著一束正在燃燒的黃香。

同時林曦臨還見，范半仙也已雙掌合一面朝著這尊木雕海龍王菩薩，也是面對著大海已在念念有詞。林曦臨也不知道、當然也聽不懂，其實包括所有在場的人，包括范半仙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經(jīng)。林曦臨只是覺得，這個卜卦的瞎子念念有詞念的時間實在是太長了，仿佛念了一個世紀。其實，這也正是范半仙在故弄玄虛，在故意制造肅穆緊張的氣氛。

然而也就在范半仙制造的肅穆緊張的氣氛達到恰到好處——全場鴉雀無聲、人們都沉浸在肅穆緊張的氣氛之中之時，這位范半仙也就突然高喊一聲：“跪——”

這位范半仙的嗓門兒又尖又脆，特別高亢，林曦臨竟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高喊嚇了一跳。

于是與此同時，隨著范半仙的這一聲高喊，以劉拜天為首的、包括林長生、王世貴、朱興南、李世和王世林在內(nèi)的這六名漁民，這時也就全都表情莊重、滿面虔誠地面對著他們面前條桌上的海龍王木雕菩薩，同時也是面朝著大海齊齊地跪在這個海邊碼頭上了。

接著，這位范半仙又是一聲高喊：“舉——”于是，這六名漁民也就又將各自手中的一束正在燃燒的黃香，雙手高高舉起高擎在了頭頂之上。繼而，這位范半仙還也又是一次次地高喊：一拜上天，二拜龍王，三拜諸神，于是，隨著這位范半仙的這一聲聲尖利嘹亮的高喊，這六名漁民也就又一次次地將頭叩在了地上……

上午八點半，海潮亦已漲到了海堤，同時也是到了范半仙為漁民們所謂的掐算的出海的吉時吉點，六名漁民這時也就開始登船了。

這六名漁民一開始登船，來為這六名漁民送行的——正被凍得瑟瑟發(fā)抖擠在一起的那三十多名企鵝一樣的漁民的家人親人們，也就忽然活泛起來了，并且都忽然情如潮水一樣地激動起來了，同時也就皆紛紛奔向了他們的親人。這時，這些漁民和來為漁民送行的家人親人們，也就一個個地開始了相互囑咐，相互擁別，然后是揮手辭別，淚水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