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那位山神的羈絆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山神不是菩薩土地,也不是仙家正神,而是一位持刀而立的將軍,頭戴盔甲,擋住半邊臉,但仍能從眉眼間窺見他的英姿。山神廟的牌匾上書:鄧將軍廟。
兩歲那年,我高燒不退,爸媽抱著我去拜鄧將軍了,當(dāng)晚奇跡般退燒。一年前,我被裁員,情緒低迷,爸媽說天天在家看我煩,也跟著心煩,于是給沾點遠親的村長打電話,讓我去村里住幾天,接觸一下大自然。
于是村長又把我領(lǐng)到山神面前。我就是在那第一次遇見了蘇子彥,他住我隔壁間。
原來這個山神廟剛建成時曾有人居住,到了這幾年,村長稍微打掃,用來接待迷路偶至的旅客,但那一年里,除了我們倆,只留宿過一位客人。
蘇子彥當(dāng)時也是無業(yè),我們認(rèn)識三個月,他才告訴我他是從刑警隊離職的,但更多的,他絕口不提。
住了有半年多,我下山工作,和蘇子彥不大聯(lián)系了,只聽說他不久后也在本市做了點小生意。
可那天他突然問我住哪,一小時后直接找到了我家門口,神色慌張。
「喻哥,他們都死了,就剩下咱們了?!?/p>
「什么玩意兒?」
他沒頭沒腦冒出來這一句,我以為他做生意賠錢瘋了,但還是把他讓進家里。他在房間內(nèi)四處張望,確定沒人后才開始從頭說起。
「我之前警隊的師弟和我說,前幾天山神廟死人了,死了兩個?!?/p>
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那件事,連忙問:「怎么回事?」
「村長和輝子?!顾⒅业难劬?。說完,抿著嘴微微點了下頭表示千真萬確。
果然。
「你是說……」
「對,村長的手?jǐn)嗔?,輝子被面朝下按在香案上的銅像上,眼珠子都被捅爛了。」他一字一句卻聲音顫抖地說。
聽到這個死法,我立刻感到周身陰冷??桃膺z忘的記憶涌上心頭,現(xiàn)在那些事都找上來了。
「那大強呢?大強當(dāng)時不是也在場嗎?」
「大強之前就死了,墜崖,但當(dāng)時都以為是意外。」
「所以……是意外嗎?」我明知顧問道,希望他給一個肯定的答復(fù)。
蘇子彥苦笑著搖了搖頭:「死在廟外面了,墜崖,掉樹枝上了,捅穿心臟,拆都拆不下來,和牙簽肉似的。」
「視而不見,挖其眼;見而不阻,砍其手;知而不語,剖其心……」我低聲念道,說完心里涼了半截。
去年無聊,我倆快把廟里那些無人問津的書翻爛了,這是山神對瀆神者的刑罰。后面還有割舌、紅衣懸梁和抽搐而亡。
「對?!顾贮c點頭?!肝仪皫滋炀陀X得不對勁,店里又是斷電又是有人出車禍,看來
是山神的警告?!?/p>
「警察怎么說?。俊?/p>
「結(jié)案了,大強是意外,輝子和村長互殺。他們又不知道那事,村里人也不知道?!?/p>
他拿出師弟傳給他的兇案現(xiàn)場照片?,F(xiàn)場異常慘烈,光看照片我就忍不住喉嚨抽動,胃里一陣陣地反酸水。
村長趴在地上,斷手旁邊躺著廟里砍柴用的斧子。
輝子腹部一個血窟窿,臉上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有兩個血窟窿,血肉中間豎插著兩根原來擺在供桌上的銅像,可表情卻異常安詳,似乎還面帶微笑。
像是真的見到了神仙顯靈一樣。
看著照片,我隱隱約約感覺哪里不對勁,卻一時說不出來。
蘇子彥嘆了口氣,「到我們了,喻哥?!?/p>
我張了張嘴,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感到一陣深深的絕望,當(dāng)年做虧心事時積攢的恐懼一齊撲向我,腳下似有冰窟,頭頂似有一直宿命般的巨石不由分說地下墜。
02
我住進廟里的第二個月,發(fā)生了一件事。
村民們只有在民俗節(jié)日時才會來廟里祈福,平時的山神廟門庭冷落,而那天卻罕見的來了一個外人。
那人帶著口罩和墨鏡,一進到廟里,看見那座山神像,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
我們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他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又回來,身后跟著村長。
他可能以為我和蘇子彥是廟里的人,也沒避諱,指著那座山神像和村長說,他要買下那座像,然后再造一座新的送來。
村長說不行,這是保佑村子的神,要動像,鄧將軍不會同意,鄧家村也不會同意。
但男人加價到四十五萬時,村長沉默了。
「五十萬,五十萬也能讓家家都吃上好飯,老人都看上病了。這是積大德的事,得做。但你得做的和老的差不多樣子,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很難解釋——不過也不用特別一樣,大家不常來,看不出異樣?!?/p>
村長義正言辭地說,事后卻給了我和蘇子彥一人兩萬封口,然后和男人約好了時間。
換像那晚,雷雨大作,男人找大車司機偷偷把像運上山,自己沒有現(xiàn)身,村長叫了兩個親信來幫忙搬。
我和蘇子彥也在場,一道閃電劈下來,所有人都看見了,那座不大的泥像仍是持刀的威武樣子,卻不是鄧將軍,而更像是那個買像的男人。
雨點淋在將軍袍特意做舊的暗紅色顏料上,像滲出的陳年的血。
雨水匯成一條水流,從剛被抬下的泥像眼睛里經(jīng)過,像父親望向不孝子流下的眼淚。
哪有供奉活人的道理,大強和輝子當(dāng)場說什么都不干了,村長撥通了男人的電話,沒一會兒,只見他把手機往地上一摔:「一人再加兩萬!」
「俺們是拿錢辦事,要命的活俺們不干。非要抬,你們村子里人自己抬?!故┕り犂镱I(lǐng)頭的也開始抗議。
「你以為你們知道了這個事,撂挑子回去還有的活?王老板可是要上去當(dāng)神的,他一揮手就能要了你們的狗命!」
領(lǐng)頭瞬間蔫了。見他有些動搖,村長大吼一聲,「三萬,抬!」
后來男人逢年過節(jié)時常來上香。慢慢我們也熟了,交談后知道他姓王,是做生意的,近年財運不濟,找大師算命,大師才說出破解之法——在本地西南方向的一座山上,找一位將軍,在他的道場里供上自己的像。
「那供上之后生意好了嗎?」有一次我問王老板。
「老好了,老好了?!顾B連笑著說,然后給我和蘇子彥比一個手勢,讓我們時常替他供點水果,點幾支香。
他說他愛吃紅富士,多買點紅富士。我和蘇子彥連連點頭說好。
村里遇事、民俗節(jié)日,村民們還是來鄧將軍廟里祈福,可不知是太虔誠,不敢抬頭看神仙,還是太悲苦,哭花了淚眼,到我下山,從未聽說誰察覺出他們供奉的,早就是那位「王將軍」了。
03
鄧將軍救了我一命,又照看了我最低谷的時間,但我卻為了錢助紂為虐。我不僅感到一陣心虛和愧疚。
「王老板叫去的施工隊呢?他們有事嗎?」我突然想起,那晚也并非只有我們五個,只是施工小隊更像一些聽令的工具,存在感比較低。
「最近沒有工人遇害的有疑點的案子。」蘇子彥立即表示他早就想到這點,接著說,「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們不是這個因果里的人,只是受人指使,山神不怪他們?!?/p>
「嗯……」我說,注意到他鼓鼓囊囊的背包,「那你來找我是因為太害怕了讓我陪你睡覺?」
蘇子彥搖了搖頭,「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咱們怎么說也得再上一次山,燒幾炷香饒命,也去現(xiàn)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p>
看出我的猶豫,蘇子彥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拉了拉凳子:「喻哥,警察已經(jīng)不管了,知情的村民都死了,沒人能救我們了,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個了。」
第二天下午等我處理完公司的事情,我們坐上去山里的面包車,各懷心事,一路幾乎無話。
冷靜下來,科學(xué)和理智占了上風(fēng),我們覺得還是有人因為某種原因照著傳說殺人滅口,想嫁禍給山神的可能性最大,而最大的嫌疑便是那晚不在場的王老板。
「對,」蘇子彥也同意,「我突然想到,有沒有可能換像本來就是個局,他根本目的就是殺掉村長或是輝子和大強。你想,他換像當(dāng)晚沒有出現(xiàn),不就是為了按傳說殺人嗎?要是他出現(xiàn)了,難道還要自殺?」
「有可能。他的目標(biāo)應(yīng)該是村長。畢竟能保證當(dāng)晚一定在場的人只有村長,大強和輝子的死可能都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p>
蘇子彥點點頭:「他不出現(xiàn)確實有蹊蹺,如果他真的在意,不怕有人把他的寶貝像磕了碰了嗎?」
說罷,他擺弄了幾下手機:「我叫師弟去查了,可畢竟咱不知道他的全名,也不知道更多信息,所以我叫他先去查一下姓王的,做生意的。但姓王的老板太多了,所以篩選一下前年事業(yè)不順,去年突然又好起來了的?!?/p>
「直接查一下村長的社會關(guān)系呢?」
「別難為他了,他也就是個新人?!固K子彥搖搖頭苦笑道。
04
我們讓司機師傅把我們放在山腳,徒步從后山小路溜進了山神廟后院客房。
我們在村里不認(rèn)識別人,更何況村民只見過我們住在廟里,又不知換像之事,如今山神廟出事,再把我們當(dāng)作禍端,那我們真就兇多吉少了。
廟里比之前更破敗和陰冷,香案和地上還殘留著沒清理干凈的血跡。香案上原先擺著的兩個銅像被警察當(dāng)作物證收走了,空蕩蕩的。
王老板依然穿著盔甲站在那里,仿佛一位從地獄里殺出來的將軍,眼睛雕刻的傳神,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和蘇子彥相視一眼,他抄起香爐,我撿起染血的墊子,然后我們在廟外的大石頭上重新擺上香爐和水果,點了一炷香,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鄧將軍,您不用顯靈啊,我們先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啊。如果真是您的手筆,我們事后一定幫您把里頭那個邪物砸了,若是有人裝神弄鬼讓您蒙冤,我們一定替您找到真相,還您慈悲面目。」
蘇子彥跪在地上,直起身子,一邊剝橘子,一邊念叨,像是在給自己長輩掃墓。
做這些更像是求個心安,我們達成共識,做完這些,誰都不再提神鬼的事情。
神靈殺人無解,我們只能調(diào)查人事。又回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蘇子彥又掏出現(xiàn)場照片,開始說從師弟那聽來的信息。
再次看到我照片我依然克制不住自己想要干嘔的沖動。
兇器一共有兩個,斧子是廟里的,而那把剪刀則是普通的工具剪,查不到來源。
村長身上有多處砍傷,致命傷在頸部,輝子則是死于失血過多,兇器是在角落工具簍里發(fā)現(xiàn)的,上面只有村長和輝子的指紋。
「他的表情實在太詭異了,誰快死了還在笑啊?和見鬼了似的?!固K子彥說道,把照片拿遠了一點。
「可是只有人會藏兇器?!?/p>
我又翻回同時拍攝了兩具尸體的照片。
輝子倒地的位置旁邊還有一大攤血跡,和幾條模糊血跡,像是在拖行中掙扎形成的。
看這個出血情況,案發(fā)時應(yīng)該是兇手砍死了村長砍斷了手,捅死了輝子,又把輝子摁進銅像,之后拔了剪刀,扔進工具簍。
至于為什么能制服兩個成年男人,蘇子彥說他們血液里都查出了酒精殘留。
我還在思索案情,「咚」的一聲從后院傳來,打斷了我的思路,接著一陣稀稀疏疏的聲音。
我們趕緊跑過去看,窗欞上被木箭釘著一只死麻雀。
死鳥被開膛破肚,毛絨絨的身體還有一絲溫?zé)帷?/p>
它的血還沒流干,蘇子彥先發(fā)現(xiàn)鳥肚子里有一張字條,他小心揪著紙條的一端,把血跡斑斑的紙條抽出來展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
書友評價
作者凌隅的這部小說《五臟廟》,是一部極具創(chuàng)新色彩的短篇小說。作者走出以往短篇小說的窠臼,用非同尋常的人物故事和精到的情節(jié)把握探索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