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夫君
01
容嶼下山去了。
他每半月會去山下的村鎮(zhèn)上買些物資,包括為我抓藥。
我披著他走前親手為我系上的披風,坐在竹屋外的廊下等他。
院中的合歡樹下,平安正歡快地撲騰著去追草叢中蹁躚的碟。
枯等中,尚帶有溫度的余暉一寸寸后移,暮色四合,天色瞬間暗下來。
夜風刺骨,我喉嚨泛起癢意,準備起身呼喚平安回屋去。
廊下的風燈卻倏地一暗,皎潔的月光如被遮蔽,整個院子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我腳步一頓,不遠處的院墻似乎有細微的聲響。
下一刻,平安兇狠的低吼撕裂了暗夜。
容嶼布下的機關一息之間被觸發(fā)。
數(shù)十只傀儡從暗處飛身而出,迎向闖入的不速之客。
刀劍碰撞在傀儡軀殼上的撞擊聲刺耳異常,借著兵器反射出的冷光,我隱約看清了這些闖入的人——皆是烏巾覆面,一身夜行衣。
院外有容嶼設下的陣法,他們能悄無聲息地闖進來,面對這些傀儡更是游刃有余,顯然十分了解應對之法。
像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院中的動靜剎那間靜止。
布靴踏過枯草的聲音,不急不緩。
有人走上前來。
恰逢遮擋月光的云翳散開,眼前人的面貌徹底展露在我面前。
他覆著面巾,眉眼陌生而又冷厲,語調卻低啞毫無起伏,像是在一板一眼地傳達他人的命令。
他說:“請夫人和我等走一趟吧,只要您安分些便不會受皮肉之苦?!?/p>
我動了動唇,剛想開口,目光卻驀地越過他身后。
院中堪稱慘烈的一幕讓我瞳孔緊縮。
為了護衛(wèi)我的數(shù)十只傀儡四分五裂,散落在院中各處,輕微的只是關節(jié)處脫落,有的卻已面目全非。
我只覺得心中驟然疼痛起來,目光急切地搜尋著什么。
終于,在合歡樹下,我看到了那一團小小的影子。
平安的頭滾落在一旁,好在軀干完整。
它并不是真正的犬類,卻從三年前就陪伴著我。
我失足摔下山崖失憶后,連容嶼這個夫君都遺忘了。
養(yǎng)病的日子枯燥無味,容嶼便仿造人間的犬類為我制造了平安,給我逗趣。
容嶼所制的眾多傀儡,只會聽從主人的命令,灑掃做活,保家護院。就算點了靈也只會一板一眼地學舌,實在有些無趣。
平安卻是其中唯一一只不同的傀儡,為我?guī)砹嗽S多歡樂。
這種程度的損傷,容嶼一定能夠復原。
我艱澀地收回目光,卻發(fā)現(xiàn)面前之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在緩緩掃視院中。
他古井無波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像是兇猛的獸類覺察到勁敵的死穴,包藏在夜行衣下的血液一瞬都沸騰起來。
我心中警鈴大作,急切地想轉移他的注意,“我和你們走!”
“不急?!彼哪抗鉀]有放在我身上,仍在打量著院中。
我還想再說什么,卻見他的手一揚。
我眼前頓時如蒙了一層陰翳,瞬間失去了意識。
02
我墜在幻夢中,無邊的黑暗里似乎有看不見的魍魎在張牙舞爪。
我只循著前方的光亮一直前行,直到盡頭……
驀然睜開了雙眼,額角不知何時沁出了冷汗。
天光大亮,這是一間極其陌生的廂房。
“夫人醒了?”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我駭了一下。
我抬頭看去,昨日將我迷昏的那人竟然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床前。
他機械的目光逡巡在我臉上,捕捉著我瞬息間的情緒,臉色慢慢凝住。
我似乎在他眼中看見了詫異和失望。
等我再想細瞧,他又是一副木然的神態(tài),方才的一瞬好像只是錯覺。
他很快縱身離開,連開口詢問的機會都不曾給我留下。
不出一會,有另外兩人推開房門,給我端來些膳食。
我裝作不經(jīng)意打聽消息,這兩人卻如同鋸了嘴的葫蘆,默然不語,比容嶼的傀儡還要無趣。
想起容嶼,我又忍不住擔憂。
以他的本事應該性命無虞,可突然出現(xiàn)的這些人似乎很了解克制他的方法,不知他是被絆住了手腳還是遭遇了什么棘手的事?
憂思之下,我晚間又再一次陷入夢魘中。
這一次,本來不得近身的魍魎朝我涌來,我被它們拖進粘稠如同沼澤的黑暗中。
腦海中瞬間涌入無盡莫名的恐慌和傷痛的畫面。
我以一種游離的狀態(tài),看著無數(shù)個我在畫面中遭受磨難。
有一個“我”被縛在石柱上受凌遲之刑,刀刃劃過肌膚的劇痛猶如切身體會。
我尚來不及悶哼出聲,灼熱的痛感從面上傳來,令我恨不得伸手立刻去撕毀自己的臉。
我艱難側身去看,原來是有一個“我”活生生被烙刑燒毀了面容。
緊接著這些畫面一一褪去,我看向那個朝我走來的頎長身影。
他銀白色的發(fā)絲在風中飛揚,我忍著想撲進他懷中的沖動,虛弱地啟唇喚他:“……夫君?!?/p>
然而下一瞬,他的手掌就洞穿了我的心口。
左胸前所未有的澀疼,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渾身如同水中撈出一般,失神地呢喃著醒來。
或許是夢中的景象太過可怖,我再次在床前看到昨日那人時,甚至激不起一點水花。
他冷淡地觀察了我一會,又悄無聲息地離去。
接下來的兩日,我重復經(jīng)歷這樣的折磨,身體很快就經(jīng)受不住。
被抓來的那天,本是該服藥的日子。
遭逢異變,藥尚且不說,接連的心神激蕩足以摧毀我的精力。
我躺在床榻上,忍不住回想起這幾日的光景。
隱隱覺得,抓我來那人好像在和我進行一場看不見的博弈。
他在我身上找尋著什么東西,只是沒有如愿,便一日比一日燥郁。
終于第五日清晨,禁閉的門扉被豁然打開。
常常為我送膳食的那兩個男子抬著一方鼎爐走了進來。
03
鼎爐中熊熊燃燒的火焰使這間屋子的溫度驟然爬升。
我沒有開口,看這架勢,他們抓我來的目的也許馬上就要揭曉,我不必再費口舌。
我甚至想到最壞的結果,這些人若是容嶼的仇家,便是要殺我尋仇。
我的思緒一瞬飄得很遠,我死后院中的花和合歡樹容嶼可會好好照料?平安和那些堆放在倉庫中的傀儡他可記得按時搽油?
還有……容嶼他,可會為我的死傷心?
我百無聊賴地想著,直到抓我那人走進來,我才分了點目光給他。
他手中勾著一個儲物袋,微光一閃,里面的東西盡數(shù)掉落在地上。
我隨意瞥過一眼,眼神卻突然滯住了。
是那日在院中的傀儡,盡數(shù)被他帶回來了。
我費盡力氣猛地起身,想沖過去,卻被他使出的術法定住了,只能用目光盯著他。
這人不緊不慢地拎起其中一只傀儡的斷腿,懸在鼎爐上,用他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這些應該都是您所珍視之物吧?!?/p>
這些傀儡雖沒有血肉之軀,卻實打實陪伴了我許久。更何況,這些都是容嶼費盡心力制成的。在我心中,它們和家人亦沒有任何區(qū)別。
這人說著,手中的力道松了幾分。
“且慢!”我急切而又慌張地喊住他,聲音控制不住顫起來,“你到底想要什么?”
“只要我有,你盡管拿去!”
他聞言果然動作一頓,緩慢地轉過頭來看我,目光如有實質地刮過我的臉頰。
半晌,他才搖了搖頭,篤定道:“……你沒有。”
“什么沒有?你說清楚——”我的話尾還未落,那只斷腿的傀儡就落入了火中,被靈火吞噬。
我瞬間目眥欲裂,心臟緊緊地揪起,劇烈地掙扎著想要沖破禁錮。
也許是感受到我的反抗,他轉過身,手中微動,我頓時連掙扎都不能,口中甚至無法發(fā)出聲音。
只能看著他將一只只戰(zhàn)損的傀儡丟進靈火中。
我很清楚,傀儡的原身是木偶所制,最怕的就是烈火,更何況還是威力強盛數(shù)千倍的靈火。
它們再也無法被復原了,即使再制一個一模一樣的傀儡,也不是原先的了。
每一個傀儡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心神俱裂,眼中卻干澀得流不出一滴淚。
最后,他的指尖觸碰到最后一只異形傀儡。
是平安。
我無聲地嘶喊,對上它圓潤無神的眼睛。
它的軀干和頭部劃過一道弧線,落進了鼎爐中,火焰一瞬高高地躥起。
我仿佛被人掐住命脈,神色蒼白得嚇人。
接連精神上的摧殘,我又一次暈過去了。
只是這一次,不同以往,我的身體各處發(fā)起熱,全身筋骨似要斷裂。
我能感覺到那人的眼神再次落在了我身上。
周圍再度恢復一片死寂。
不知昏迷了多久,耳畔驀然傳來地動山搖的聲音。
04
我費力想睜開雙眼,下一秒,溫涼的指尖拂過我的眼睫。
容嶼的聲音低沉透著一絲安撫的意味,他說:“結束了,若棠?!?/p>
“你受苦了,好好睡一覺罷,我?guī)慊丶??!?/p>
他身上霜雪般清幽的冷香,終于暫時使我卸下這些時日的傷痛和防備。
我的下顎抵在他的肩頭,復又沉沉睡去。
溫煦的日光照在身上,我能感知到他將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在林間。
人聲鼎沸中,我不得已睜開了雙眼。
這才發(fā)現(xiàn),我正身處一間茶肆,容嶼卻不在身邊。
心中下意識涌上恐慌,我想去尋他,卻又怕他回來錯過,只好坐在原地打量四周。
茶肆中都是修士,神色激昂地談論著各色傳聞。
離我這桌最近的兩人正一臉諱莫如深地交談著。
“你聽說了嗎?青玄宗的云棠尊者耗盡心力才封印那個魔頭,最終不堪重傷隕落??刹幌胫贿^了七年,那個魔頭居然有卷土重來的征兆?!?/p>
另一人接茬道,“自是聽聞了。那些世家門派恐怕正在籌備如何防范吶……可惜了,再無像云棠尊者那樣的巾幗女子,修仙界恐怕又要有一番動蕩了?!?/p>
“我記得云棠尊者座下也有數(shù)個弟子,竟沒人能繼承她的衣缽嗎?”
……
我沒有再聽下去,起身在四周轉了轉找尋容嶼的身影。
周圍遍尋沒有,我只好掀開茶肆后方的布簾,頓時僵住了。
他一身素衣,胸膛前濺出的點點猩紅便極其刺眼。
也許因為正在關鍵時刻,使他沒能及時察覺到我。
容嶼手中握著一把沾染著血跡的匕首,心口處的血正一滴滴落入木碗中。
相隔不遠,那股熟悉的氣味顯然就是我平時服用的藥。
書友評價
司雁的這部言情小說《傀儡師的白月光》,讓我深深的領悟到:我要的愛情,一個你,一顆心,一心一意,一輩子。只是這樣,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