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

1.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穿著母親做的新衣，聽著下人們的道賀，想著年下父親和哥哥回來他們見著我又長一歲，心底生出自豪來。

我也要上陣殺敵，也要跟哥哥一起保家衛(wèi)國。完全忘了自己是個女兒郎，大昭不許女子上戰(zhàn)場。

正要吃壽面，一個滿是鮮血穿著盔甲的男人跪在前廳的大院里，雙手抱拳，一臉凄然。

我以為是父親和哥哥凱旋的消息，從高高的凳子跳了下去，跑到他跟前問道：「你可是來報喜的？」

母親從內(nèi)堂出來見著男人，一個踉蹌被身后的下人扶著，我見著她的淚水跟著流了下來。

「大將軍與統(tǒng)領戰(zhàn)死沙場，尸骨無存。」

「母親，他說的是什么？」

母親聽我童言赤子之心，欲言又止。

我走到母親身邊，用懷里的小帕子給母親擦了眼淚，「母親為何哭？是因為朝華不乖，惹母親生氣了嗎？」

母親把我抱起來，我感到她全身都在發(fā)抖，欲要安慰，府門外走來一個穿著一身紅的男人，手里拿著一個黃色卷軸，他尖著嗓子道：

「將軍府眾人接旨?！?/p>

我被母親抱著跪下，那人說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跟著母親一起磕頭。

「夫人，這可是天大的恩賜，雖然將軍與統(tǒng)領戰(zhàn)死，卻也換了郡主一身榮華富貴，倒是比平常豪門貴府的女子平安順遂?！?/p>

這話，我倒是聽得清楚，可我不想要平安順遂，榮華富貴，我要父親和哥哥回家。

我咿咿呀呀地哭著，看著母親強忍悲痛讓人給了這人那人賞賜。

夜里，母親抱著我哭了一晚，幾度暈厥。

清晨，我就被送進了宮，周圍的人都叫我郡主，我微微點頭，乖巧地穿上華服，在勤政殿里叩見了皇帝。

「抬起頭來給朕瞧瞧?！?/p>

我微微抬頭，眨著一雙無辜的眸子，童真的表情讓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深深嘆息。

「長得倒是乖巧可愛，你的眸子像極了你的母親，以后就跟在皇祖母身邊，日常去書房與皇子們上學?！?/p>

「是?！?/p>

「皇上，我父親和哥哥什么時候回來？是不是進了這高高的宮墻，朝華就不能時常見著母親了？」

皇帝從龍椅上站起身來，扶起我那幼小的身子。

「不會的，朕會讓你母親時常入宮陪伴——朕也想見你母親。」他勾唇一笑，眼底都是精光。

勤政殿外，十歲的太子見著我被皇帝抱在懷里，眼底閃過一絲狠戾，隨后換上孩童該有的天真。

「兒臣，請父皇安。」

「起來吧，見過朝華郡主?！?/p>

太子朝著我微微行禮，「見過郡主，節(jié)哀順變。」

我不懂太子說的話，但也乖巧地朝著太子行禮，掙扎著要從皇帝的懷里下來，皇帝見我完全沒有悲戚，放了我下來。

我站在太子跟前，輕輕地牽起了他的手，看著那張早已初露端倪的俊逸，紅了臉，甜甜地叫了一聲。

「太子哥哥。」

「帶她去玩吧。」

我隨后被太子帶到了尚書房，這里有好些孩子和嚴厲的太傅，大皇子太子朱毅，三皇子朱蕓，五皇子朱黎，比我還小一歲的六皇子朱宏。

2.

他們見著我，就像見到了那枝頭上的黃鸝，一個個睜大了眼珠子里邊都裝滿了好奇和好感。

這讓剛到陌生環(huán)境的我緩解一絲緊張，扯著太子殿下的衣袖不放手。

太傅見狀：「這位想必便是朝華郡主了，皇上早已吩咐過，你年歲還小，應當識字斷句，今后就跟著皇子們來書房上課?！?/p>

于是，我每日在太子與眾皇子的帶領下日日上書房，風雨不歇。

轉眼三年過去，而我也明白自己在宮里的地位，也明白何為戰(zhàn)死沙場，何為異姓郡主。

郡主只是皇帝心生愧疚后的補償而已，也是彰顯帝皇恩賜的物件，再大，再多的殊榮，也換不回親人。

我站在御花園的辛夷樹下，抬頭望著北風，對身后的宮婢道：

「你把這些花摘一些送到將軍府去，就說女兒思念母親以花拖情?！?/p>

太子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后，如今他也有十三，正是長個的年紀，早就比我高出了一個半頭。

「既然如此想念，為何不回去看看？」

「太子說的是?！刮肄D身回了太后的宮殿，進了書房拿起筆來，準備為太后抄寫供奉先祖所用的金剛經(jīng)，而我有一份私心，祈禱父親和哥哥能在九泉之下過得好，故而做起這種事來格外的用心。

宮婢站在書房門口，遠遠朝著我行禮：「郡主，三皇子的母妃正在給太后請安，太后傳你過去呢?！?/p>

我放下手中的筆，在宮中浸潤了三年，這幾位皇子的生母和背后的勢力就算我不說，也早就耳熟能詳了，每一個都不是我能惹的。

賢妃是三皇子的生母，母家與我家一般是武將出生，可他慶家始終低我爹爹一頭。

故而，每每來太后宮里請安，必然會叫我作陪，我年齡小不知這是羞辱還是憐惜我年歲小就沒了庇護。

進了大殿，我行了禮乖巧地站到太后的身側。

賢妃低聲對三皇子道：「不是說得了個好玩的東西要跟郡主玩嗎？見著人怎么不去了？這孩子還害羞了?！?/p>

我看出三皇子的窘迫，他素來不愛與我來往，這次怕是又被賢妃拽來的。

笑著道：「三皇子是害怕太后的威嚴，不敢講話了，走我們出去轉轉?！刮易吡诉^去，牽起三皇子的手，拉著他走出了大殿。

正巧，迎面撞上六皇子牽著貴妃的手，眨著一雙比我還無辜的眼睛，瞧著我與三皇子過分親密，蹙起眉頭，跑來抓過我的手，把他私藏的芙蓉糕塞進我手里，「朝華吃——吃，宏兒給你留的。」

我微微欠身給貴妃行了禮，再道：「賢妃與太后在說話，貴妃去了正好，六皇子就交給我和三皇子吧。我們?nèi)巳ビ▓@逛逛?！?/p>

貴妃性子與六皇子一般，甚少心機，為人和善卻賞罰分明，伸手揉了揉我的頭，慈愛地笑了。

「難為你想得周到，小小年輕卻要在這里周旋，去吧?！?/p>

我瞧見了她眼里的不忍和心疼，剛走出太后宮殿，在路上遇見了去給皇后請安的太子，他見我?guī)е首优c六皇子一愣，眼底閃過一絲輕蔑。

3.

我對他這種眼神習以為常，行禮后，告訴他我與兩位要去御花園打發(fā)時間，因為皇子們的母妃在太后宮里。

太子拂袖冷哼了一聲，「本太子隨后也無事，不如一起閑逛?！?/p>

不久五皇子也尋著味來了，加入了我們閑逛的隊伍。

我一個孤女雖身為郡主，卻是個異姓的。

可偏偏皇帝與太后疼我，時常帶在身邊，太后有時一刻也離不了，固執(zhí)地說我像她故去的女兒長陵公主，見著我就像是見著了她一般。

皇帝對皇子們一貫是嚴厲苛待的，見著我整日地胡鬧上躥下跳，我疑惑他們應該是恨我的，至少是嫉妒的，恨我搶走了他們父皇和太后的寵愛。

故而，這三年來除了上學堂表面的功夫以為，倒是對他們并不怎么熟稔。

太子率先打破了沉默：「聽聞，故去的將軍教子有方，你哥哥也是猛將在戰(zhàn)場上不畏生死，你可曾習武？」

我一愣，多少年了竟無人敢在我跟前夸獎父親和哥哥，也無人敢說哥哥無畏生死。

六皇子見我面色有異，忙著上前來抓著我的小手，一陣安慰：「母妃說了，人這一生最怕的就是生離死別，特別是朝華還那么小，那么可愛，那么惹人疼愛。太子哥哥，你別說那些傷心事了——」

太子也意識到了自己失言，剛要道歉，我抬頭看向那無邊無際蔚藍的天空：

「你們見過邊疆的云和那無邊無際廣闊的草原嗎？見過馬兒恣意飛馳的場景嗎？我的哥哥，最愛邊疆的草和風，他死在哪兒是死得其所?！?/p>

「大丈夫保家衛(wèi)國何錯之有？有何傷心的！父親說男兒應當上陣殺敵，就該戰(zhàn)死沙場！這才是大將之風，他們是我的驕傲——為何不能提及？人都有一死，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死，他們是為了大義而亡，不算枉死。」

我把父親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一股腦地倒給這些皇子們聽，不過是小孩子的炫耀之心。

太子卻眼含熱淚，轉頭抹了一把眼角的淚珠。

三皇子卻一改常態(tài)，用那雙鷹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得我后背發(fā)涼。

四位皇子中最為隱形的五皇子嘴角勾起笑意，伸手摘下御花園里一朵開得嬌艷的牡丹，別在我的發(fā)間，輕聲道：

「朝華自當驕傲的，要不是大昭不許女子上戰(zhàn)場，怕是這皇宮里的紅磚綠瓦也擋不住你的英雄氣魄?！?/p>

他們幾人因為我這話而大笑，這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感到與皇子們格外親近。

隨后一些時日，我與四位皇子莫名其妙的熟絡起來，他們也會逃課，也會爬樹掏鳥窩，也會搗蛋，跟宮外的孩子無疑。

我也漸漸地適應了宮里漫長的時日，彌漫在周身的孤獨寂寞，以及那森嚴的規(guī)矩。

一日，我收到一封來自父親好友女兒的密信，她是宮里一位不得寵的貴人，膝下無子。

我打開信封上面字字珠璣，剝開了父親與哥哥死亡的真相，所說之事像刀子般扎在我心上，頓時我感到口中腥甜嘔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