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爸在家行三，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也就是我大伯和二叔。

當(dāng)年爺爺癱瘓臥床。

整整兩年，這倆兒子別說提出接爺爺去他們家照顧，連探望也只是偶爾才來一次。

爺爺剛病的時候，他們嘴上說得好聽。

什么有力出力，沒力就出錢。

結(jié)果倒好，這倆人先是推脫上班忙沒時間，后又哭窮說沒錢。

爸爸是個老實人，不愿跟自家兄弟紅臉，就任勞任怨承擔(dān)起了照顧爺爺?shù)闹厝巍?/p>

為著這個，媽媽沒少跟爸爸吵架。

可吵來吵去也沒能吵出個結(jié)果。

本來一氣之下帶著我回了姥姥家，但最后還是心疼她男人，又帶著我回了家。

從那之后，夫妻倆基本上也就告別了自由身，爸爸更是辭了鋼廠的鐵飯碗工作，一心一意做起了照顧爺爺?shù)募彝ブ蠓颉?/p>

好在八十年代的工作單位福利好，媽媽平時沒少往回拿糧油票，我家倒也沒到揭不開鍋的程度。

兩年過去，爺爺兩眼一閉蹬了腿。

爺爺在世時，面都不露的大伯二叔又像聞著血腥味的鯊魚似的，拖家?guī)Э谝粨矶稀?/p>

振振有詞要爸爸把爺爺留下來的家產(chǎn)都交出來。

2

頭七期間，親戚朋友在時，大伯二叔還會裝一裝，但等大家伙兒一走，他們就露出了真面目。

話里話外都是在問，爺爺留下的家產(chǎn)爸爸打算怎么處置。

沒幾天過完了頭七，他們就迫不及待上了門。

「老三，雖說你這兩年確實把老爺子照顧得不錯，可我跟老二也是老爺子兒子，這家產(chǎn)總不能全讓你一個人拿了吧？」

大伯架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一副義正嚴(yán)詞的模樣，身邊還坐著他面露貪婪的老婆和兒子。

「是這么個理兒，」大伯剛起個頭，大伯母就迫不及待：「建強(qiáng)啊，你看你旭剛侄子也到該娶媳婦兒的年紀(jì)了，最近正相看著呢，你說，總不能讓以后的親家覺得咱家連個婚房都拿不出來吧？」

吊燈下，爸媽束手束腳坐在馬扎上，頭上落下的光線將他們的表情籠在陰影中，叫人看不真切。

我倚著門框站在他們身后，大伯母這番話聽著冠冕堂皇，但想要爺爺留下的房子的意思，簡直是再分明不過。

要不是家教好，我真想一個白眼翻他們臉上。

媽媽沒說話，只是用胳膊肘懟了下爸爸，明顯示意他說話。

「大哥，」爸爸猶豫了下，遲疑著開口：「咱爸走前你們也都在，他說那房子是留給我——」

「行了行了?！?/p>

大伯不耐煩地擺擺手，面露不滿。

「老三，這做人可得講良心啊，當(dāng)年為了讓你繼續(xù)念書，大哥是不是初中沒念完就進(jìn)廠上班了？要沒我，你能舒舒坦坦把大學(xué)都念完？怎么？現(xiàn)在你大學(xué)畢業(yè)證拿了，鐵飯碗端上了，就把這事兒都忘干凈了？」

我聽得搓火，什么叫為了讓爸爸繼續(xù)念書他才進(jìn)廠子上班？

當(dāng)初爺爺可是說得清清楚楚，是大伯自己不愿意念書，要死要活的在家鬧了一場，爺奶才讓他進(jìn)了廠子。

到這會兒了，他居然借著這個由頭倒打一耙了。

還有那個鐵飯碗——

「大伯，當(dāng)初為了照顧爺爺，早就辭職了，哪還有什么鐵飯碗……」我不滿嘟囔。

「沒大沒小！」大伯怒目圓睜：「你才幾歲？大人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嗎？」

我還想還嘴，媽媽扯了我一把，我忍了下來沒再開口，媽媽緊接著道：「大哥，囡囡雖然年紀(jì)小，但她說得也沒錯，我家建強(qiáng)確實兩年前就辭職了?！?/p>

「弟妹，」大伯意有所指道：「你這話說的，是怨我們當(dāng)年沒照顧爸？」

媽媽抿抿嘴，沒再開口了。

大伯重重嘆了一聲，轉(zhuǎn)而賣起慘來：「是，你們夫妻倆勞苦功高，多虧的有你們照顧，咱爸這兩年才能過得舒坦，可我和你們二哥當(dāng)初確實是有心無力?。∧愦笊┒┎幌竦苊媚阌蟹菡?jīng)工作，家里還有孩子照顧，那是我們親爹啊，要不是實在騰不出手，我們能不愿意照顧？弟妹你這話說的，可真叫人寒心！」

媽媽也沒想到，她只說了一句，大伯就嘚啵嘚了這么一大串，眼圈一紅低下了頭。

爸爸煙一根接著一根抽，自開始照顧爺爺后，就日漸彎下的脊背，當(dāng)下看著也愈發(fā)佝僂了。

明晃晃白慘慘的客廳。

倏然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3

沉默了大半天的二叔，趁著這個空擋開口了。

「老三，不是我和大哥非要跟你正這個家產(chǎn)，但你也知道，我和大哥家里確實過得不太如意，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你倆兄弟，甭攥著爸留下來的房子和錢了，大不了……」

說到這兒，二叔往大伯那邊瞅了一眼，兩人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大不了等我和大哥家里緩過來了，再好好彌補(bǔ)你這幾年的辛苦，你說這么著成不成？」

爸爸仍舊抽著煙不說話。

他總是這樣，無論心里多生氣多惱火，也不會說出口，只知道全都悶在心里。

可他不說話，大伯二叔卻等不及，爸爸沉默的時間越長，他們的臉色也越發(fā)難看。

二叔把擰在指尖的煙蒂往地上一扔，「騰」地站起身，怒聲道。

「老三，你今天就給我和大哥一句準(zhǔn)話，咱爸留下的那些東西，你是不是都非得獨(dú)占了才行！」

爸爸終于抬起頭來，望向面前在此時此刻看起來格外高大的二叔，他滿臉疲憊，片刻后從嗓子里擠出來了一聲苦笑。

見狀，幾個堂哥也言語間頗為不忿地叫嚷了起來。

「三叔，爺爺當(dāng)初可是說過，那套老房子可是要讓我拿來娶媳婦兒的?！?/p>

「還有我和旭成，爺爺當(dāng)初還應(yīng)承著給我倆找工作了，現(xiàn)在倒好，爺爺人沒了，我倆工作也沒找落了?！?/p>

比起大伯二叔，他們顯然更加直白，也更加無所顧忌。

「行了，」大伯佯怒地喊了聲：「這兒有你們說話的份兒嗎？你們?nèi)逍睦锬軟]個數(shù)？」

大伯聽上去像是呵斥幾個堂哥，但其實也是將爸爸架在了火上烤。

好像如果爸爸不同意把家產(chǎn)交出來，就注定會成為這個大家庭的罪人。

我嘆息著看向爸爸，我知道，他是決定要妥協(xié)了。

媽媽偏偏這個時候轉(zhuǎn)過頭來，視線直直落在了爸爸身上。

這兩年間。

他們起早貪黑，累得連一個整覺都沒睡過，我雖然還在上學(xué)，但也知道他們的艱辛苦楚。

可家產(chǎn)的事情實在事關(guān)重大，就算媽媽跟爸爸結(jié)婚十幾年，也照顧了爺爺兩年，她終究也只是個「外人」。

爸爸嘆出口渾濁的氣，而后慢慢從板凳上站了起來。

媽媽始終望著他，或許她也猜到爸爸做出了什么決定，不僅眼圈更紅，眼中還漫起了水汽。

4

「大哥，二哥?！?/p>

爸爸雙眼疲憊地看向大伯二伯。

比起看上去永遠(yuǎn)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兩個哥哥，爸爸雖然年紀(jì)最小，但經(jīng)過這兩年的操勞，看上去卻像是三個人中最老的那個。

他臉色發(fā)苦，最終還是低了頭：「我照顧爸，從來不是因為什么家產(chǎn)。」

爸爸慢吞吞說著，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苦澀。

我聽得心下微酸，卻也知道，以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還沒有能力保護(hù)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的發(fā)生。

「那些東西如果你們想要，就全都拿去吧，房子、錢，我什么都不要，全都給你們?！?/p>

爸爸終究還是讓步了。

「喬建強(qiáng)！」

向來溫言軟語，就連當(dāng)初跟爸爸吵架，都沒有大聲過的媽媽，猛地起身吼了一句，然后掩面哭著回了房間。

我看看不遠(yuǎn)處被媽媽甩上的房門，又看看全然不顧爸媽的爭端。

已經(jīng)露出貪婪之色的大伯二叔，還有他們的老婆兒子，只覺滿心厭惡。

大伯一個箭步上前，雙目灼灼盯住爸爸。

「老三，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千萬不能反悔啊?！?/p>

爸爸一言不發(fā)地?fù)u了搖頭。

「行，我和老二承你這個情了，等我們哥兒倆發(fā)達(dá)了，一定不忘了你！」

爸爸牽強(qiáng)的扯了下嘴角，顯然，他也并沒有把大伯的這句空頭支票放在心里。

二叔更是急不可待，當(dāng)場就要拉著大伯談分家產(chǎn)的事情。

我懶得再看他們這螞蟥見血的丑陋模樣，轉(zhuǎn)身去了媽媽的房間。

5

剛進(jìn)門，我就聽到了媽媽嗚嗚咽咽的哭聲。

「媽。」

我走上前去，坐在了側(cè)身躺在床上的媽媽跟前：「別哭了，當(dāng)心眼睛疼。」

媽媽抹了把眼睛，目帶淚光看向我，拉住我的手輕輕摩挲著。

「委屈我們囡囡了。」

我笑著搖搖頭：「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呀，爸媽才委屈?！?/p>

聽我提起爸爸，媽媽又怒氣沖沖「哼」了一聲。

「他個沒良心的才不委屈！」

眼見媽媽又要生氣，我忙轉(zhuǎn)移話題。

「媽，今天老師跟我說，只要我學(xué)習(xí)成績能保持現(xiàn)在這個水平，考上重點(diǎn)大學(xué)不成問題?！?/p>

「真的？」

果然，一聽我提起這茬，媽媽瞬間眼睛一亮坐了起來。

她溫柔地摸摸我腦袋：「我們囡囡就是厲害，等你考上大學(xué)，媽就帶你去首都旅游看升旗！」

首都看升旗嗎？

那確實是我向往已久的事情。

「那我肯定得爭口氣的！」我拍著胸脯保證。

媽媽總算破涕為笑，可笑過后又不由嘆了口氣。

我知道，她是在擔(dān)心將來的這個旅游承諾，是否真的可以實現(xiàn)。

「媽，別跟爸生氣了，」我趁機(jī)勸她：「你也知道吧，爸那個人就那樣，你當(dāng)初跟他結(jié)婚，不也是因為看中他脾氣好嗎？」

媽媽啐了我一下，又嫌不夠解氣似的白了我一眼。

「女孩子家家的不知羞，誰告訴你這個的！」

我嬉笑著靠進(jìn)她懷里，打趣道：「姥姥親口跟我說的，還說如果她和姥爺當(dāng)初其實不太滿意爸，是你非要嫁的?！?/p>

「胡說！」媽媽臉頰染上一層薄紅：「分明是你是姥姥姥爺瞧著他好，非讓我嫁的！」

行行行，知道你不好意思，我不說啦！

我狹促地笑著，惹來了媽媽一記鐵砂掌。

媽！我不委屈，我肩膀委屈！

6

又過了十幾分鐘。

喪眉耷眼的爸爸也回了屋。

媽媽瞬間撫平臉上的笑褶，面無表情橫了爸爸一眼，打定主意不主動開口。

爸爸先是看了眼媽媽，又試探著朝我看了眼。

我立馬朝他擠眉弄眼，就差沒直說：「還不快哄哄？」

見狀，爸爸期期艾艾湊了過來，憋得一張臉都紅了，才憋出一句：「秀琴，別生氣了?！?/p>

媽媽又橫了眼爸爸，還是沒說話。

這下子，早就老實慣了的爸爸也徹底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無聲嘆息。

就爸爸這個悶葫蘆性格，能到現(xiàn)在還沒跟媽媽好好的，真是多虧了媽媽那非同一般的容人之量??！

「爸，大伯他們走了？」

我硬生生起了個話頭。

爸爸瞧了一眼我，訥訥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捂臉嘆氣，苦口婆心：「爸，大伯二叔他們擺明了就是來占便宜的，往后咱們還是少跟他們來往吧。」

「囡囡，你還小，別瞎說這些?！?/p>

爸爸還想著給他大哥二哥找補(bǔ)。

媽媽頓時更來氣：「小小小，囡囡今年就要考大學(xué)了，還小什么??？」

眼見媽媽開口，爸爸立刻縮起脖子不敢說話了。

媽媽高高「哼」了聲，又道：「連咱閨女都明白的道理，你這個當(dāng)?shù)木尤贿€不明白，喬建強(qiáng)，你今天也給我句準(zhǔn)話，咱家這日子以后還能太太平平過不？要是不行，我這就帶著囡囡回娘家！你就自個兒過吧！」

聽她這么說，一直耷拉著腦袋的爸爸才終于支棱起來：「能！秀琴你放心，往后你說啥就是啥，我肯定不犯糊涂了！」

得到了想要的保證，媽媽才稍微滿意了些。

她伸手戳了戳爸爸褶皺深刻的眉心，恨鐵不成鋼道。

「我今天也把話放這兒了，我跟囡囡反正就一個意思，你大哥二哥那些好處，我壓根兒都沒指望過，咱們就關(guān)上門好好過自家日子，往后啊，能少來往就少來往吧?！?/p>

爸爸為難地看看我，我雙手插兜避開了他的眼神，孤立無援的爸爸這才答應(yīng)下來。

「行，就聽你們娘兒倆的！」

「行了，」媽媽心滿意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累了這么些天，今天就早點(diǎn)兒睡吧?！?/p>

7

夏天，我考場超常發(fā)揮，順利考上了首都的大學(xué)。

爺爺死后，家里負(fù)擔(dān)也終于減輕。

媽媽記得之前答應(yīng)我的話，帶著我輕車簡行去了首都。

我們不僅看了升旗儀式，還去我即將進(jìn)入的大學(xué)仔仔細(xì)細(xì)轉(zhuǎn)了好幾圈。

之后幾年，爸爸找了份新工作。

雖然不再是鐵飯碗，但到底有了收入，家里情況也更好了。

后來我才聽說。

順利搶走爺爺家產(chǎn)的大伯二叔，也跟著別人一道，下海做起了生意。

可惜他們完全不是那塊料，做生意幾年賺得少賠得多，到最后別說爺爺留下的錢，就連那套房子都賠了出去。

一晃四年過去。

我大學(xué)畢業(yè)，順理成章留在首都參加了工作。

這天。

正在午休的我，接到了媽媽打到工作單位的電話。

電話中，媽媽的聲音急切又顫抖。

「囡囡，你、你快回來，你爸住院了！」

我心下一驚，忙跟領(lǐng)導(dǎo)請了假，買了最早的火車票趕回了老家。

火車到站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徹底黑了下來。

我沒顧得上回家收拾行李，直接拖著行李箱趕去了醫(yī)院。

入夜后的醫(yī)院，安靜極了。

等風(fēng)塵仆仆的我見到媽媽，她正滿身疲憊地坐在燈光昏暗走廊里的長椅上，后腦上靠著墻壁閉目養(yǎng)神。

我放輕腳步走了過去，輕輕喊了聲：「媽?！?/p>

8

媽媽睜開眼，眼眶通紅看向我。

她嘴唇蠕動幾下，像是要說些什么，但最后全都化作了一聲長嘆。

我趕忙上前，在她身邊坐下，攬住了她瘦弱的肩膀。

不過幾個月沒見，媽媽卻好像比我印象中，又瘦了不少。

一時間。

我竟有些懷疑，我選擇留在首都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在瞎想些什么？」媽媽戳了下我腦袋。

我笑了聲，沒說話。

媽媽無奈搖搖頭，對我說：「你留在首都是對的，別想那些有的沒的?！?/p>

「喔?！刮覒?yīng)了一聲，轉(zhuǎn)而問起爸爸的病。

這次，媽媽沉默了很久。

直到我察覺不對，又追問了一句，她才慢吞吞說起。

「當(dāng)年，你爺癱在床上，你爸為了能讓我休息好，就主動搬到了你爺那個屋，可這生了病的老人，哪能每天晚上都能睡個囫圇覺？你爺醒著你爸就也得醒著，你爺睡了，你爸也不敢睡死了，經(jīng)常十天半個月晚上連眼都不敢合，就怕你爺有什么意外?！?/p>

說話間，媽媽臉上滑下淚來，我聽得心酸，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強(qiáng)忍眼淚，繼續(xù)聽媽媽說下去。

「可是人哪經(jīng)得起這么熬？其實你爺還沒走的時候，你爸身體就不好了，只是那時候顧忌你還在念書，你爸不讓我告訴你，這回……這回……」

媽媽突然抽泣一聲，捂著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緊了緊攬著媽媽肩膀的手，喉嚨里像是被塞了團(tuán)棉花似的說不出話來。

哭了好一會兒，媽媽總算松快了些，又繼續(xù)道。

「這回，你爸上班上著突然一頭栽倒了，才被工友送到了醫(yī)院?！?/p>

我問她：「檢查過了嗎？爸到底是什么?。俊?/p>

不問還好，我這一問，媽媽又哭得停也停不下來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無聲無陪伴。

現(xiàn)在，我就是媽媽唯一的依靠。

過了幾分鐘，媽媽從情緒中掙脫出來，顫顫巍巍說出兩個字。

「肝癌……」

剎那間。

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9

病房里。

爸爸仍舊昏昏沉沉睡著。

我坐在床邊凝望著他的睡顏，恍然發(fā)覺，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想現(xiàn)在這樣細(xì)細(xì)打量過他。

凹陷的眼眶、臉頰，枯黃的臉色，還有眼底那兩團(tuán)濃到化不開的青黑，以及滿頭灰白短發(fā)。

記憶中，永遠(yuǎn)高大挺拔的爸爸，像是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個骨瘦如柴的小老頭。

看著看著，我的眼淚不自覺從眼眶滑落。

沉睡中的爸爸忽然動了動，我生怕他醒來看到我掉淚，忙飛快抹掉了臉上的淚痕。

可越抹，眼淚流得也愈發(fā)洶涌。

最終，我再控制不住，把臉埋進(jìn)了厚厚的被子，無聲痛哭起來。

我從未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后悔當(dāng)初留在首都的決定。

如果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回了家。

是不是就不會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爸爸生病的事情？

是不是就能及早發(fā)現(xiàn)爸爸生了病，早早帶著他去醫(yī)院檢查？

可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藥。

忽然，我后腦勺上落下一只干燥溫暖的手掌。

「我們囡囡回來了啊……」

爸爸沙啞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下一秒，眼淚徹底決堤。

「爸，對不起……」我哽咽著開口，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

像小時候那樣，爸爸一下一下，輕柔地?fù)徇^我的發(fā)絲，他的聲音雖然已經(jīng)沙啞，但語氣仍然溫柔依舊。

「我們囡囡啊，從小就聰明，你都不知道，你能考上首都的大學(xué)，畢了業(yè)還留在首都，我和你媽都多高興?！?/p>

「看看，誰說生閨女不好的？我們囡囡可比大多數(shù)小子都更有出息呢……」

聽著爸爸這些話，我更是哭得停也停不下來，好像要一口氣，把之后幾十年的眼淚全都流完似的。

「好了好了，都參加工作了，怎么還像小時候那樣哭鼻子呢？」

爸爸跟我開玩笑道。

我拼命壓抑，才忍住了之后的眼淚，抬起頭來看向爸爸。

透過淚光，我看到爸爸滿是紅血絲的眼睛，以及他嘴角像過去那樣溫暖的笑意。

我吸了吸鼻子，壓下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湊上前去，親昵地靠在爸爸肩頭。

「爸，咱好好治病，以后我接你們?nèi)ナ锥忌?，好嗎？?/p>

「好好好，我們囡囡說什么就是什么……」

10

說了幾句話，身體大不如前的爸爸，就又昏昏沉沉睡起了過去。

確定他睡實了，我起身出了病房，去了盥洗室洗了洗臉。

洗完臉，我抬頭看向鏡子里的自己。

眼圈紅著，眼睛腫著。

活像哭了一天一夜的樣子。

我嘆了口氣，未免媽媽明天來了看到觸景傷情，我認(rèn)命地又用毛巾沾了冷水敷了敷眼睛，才返回了病房。

又確認(rèn)了下爸爸還好好睡著，我裹著薄被，在旁邊的椅子上睡了過去。

清晨。

我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爸爸是不是還睡著。

「23床喬建強(qiáng)？」

人聲傳來，緊接著，一個白大褂帶著護(hù)士走了進(jìn)來。

看清來人后，我愣了愣，又揉了揉眼睛，這才確定自己沒看錯。

「沈墨？」

白大褂聞聲看向我，他臉上先是出現(xiàn)片刻茫然，隨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喬晚星？」

敢情沒認(rèn)出我來啊。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我昨天風(fēng)塵仆仆回來，眼下頭發(fā)也亂了，臉色也不好看，對方?jīng)]能認(rèn)出來也正常。

「幾年不見，沒想到你當(dāng)了大夫啊。」我跟對方寒暄著。

沈墨比我高兩屆，打小就是我們大院里「別人家的孩子」，優(yōu)秀到?jīng)]邊兒了。

本以為他考上大學(xué)后，也會留在外面，沒想到居然回來當(dāng)了醫(yī)生。

沈墨沖我笑笑，又遲疑著看向爸爸：「這是？」

我也沒什么好隱瞞，直截了當(dāng)告訴了他。

「我爸。」

聞言，沈墨不著痕跡皺了下眉，看他的表情我也知道，爸爸的病情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加糟糕。

可即便如此，我也仍舊不會放棄希望。

這里治不好，我們就去首都，再不行我就帶著爸媽全國跑。

只要我們不放棄，總有能治好爸爸的那天。

「叔叔情況不太好，我這邊的建議是，家屬要提前做好心理準(zhǔn)備?！?/p>

趁著爸爸還睡著，沈墨干巴巴道。

我愣了下，怎么都沒想到，剛見到醫(yī)生，就被下達(dá)了這樣的判決。

淚意再次上涌，我嗓子發(fā)澀地點(diǎn)點(diǎn)頭：「謝謝，我知道了，這件事，你跟我媽說過了嗎？」

沈墨表情凝了凝，最終還是應(yīng)了聲：「說過了?！?/p>

11

九點(diǎn)剛過，媽媽帶著早飯趕到了。

她還得去上班，放下飯盒后就匆匆趕去了單位。

我盯著爸爸吃飯，腦子里卻一直盤旋著沈墨的那句話。

什么叫「家屬要提前做好準(zhǔn)備」？

難道爸爸的病，真的就完全沒有希望了嗎？

臨到中午，我又去了趟沈墨的辦公室。

「沈醫(yī)生，」我在他對面坐下：「我爸的病到底怎么樣，真的治不了了嗎？」

沈墨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望著我久久無言。

他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回答我的問題。

「我知道，家屬很難接受這個結(jié)果，但依照國內(nèi)目前的醫(yī)療條件，你父親的這個病確實還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當(dāng)然，國際上也有針對癌癥的化療技術(shù)，只是這個手段在國內(nèi)還不成熟，所以……」

沈墨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意思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

我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耳鳴。

怎么會這樣？

爸爸好不容易才過了幾年舒心日子，為什么他會得這個??？

憑什么？！

我頭暈?zāi)垦Ｖ?，好一會兒沒能再說出話來。

沈墨看著我，百感交集，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繼續(xù)說了下去。

「而且，叔叔的病情發(fā)現(xiàn)的太晚了，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肝癌晚期，就算現(xiàn)在馬上出國進(jìn)行化療治療，也只能延緩幾個月的時間?！?/p>

「幾個月？」

我敏感地看向沈墨，喉嚨發(fā)緊問道。

「那你告訴我，我爸到底還有多長時間？」

沈墨捏了捏手中的筆，半晌才深吸一口氣道：「最多半年?！?/p>

半年……

怎么就只剩半年了？

我再壓抑不住，就這么坐在他的辦公室，雙手捂著臉痛哭出聲。

為什么是我爸爸？

他明明是，明明是那么好的一個人。

為什么要讓他遭遇這些？

12

「沈大夫！」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人撞開，有人急吼吼道。

「23床病人的病房那邊來了幾個家屬，正鬧著呢！」

一聽這話，我抹掉眼淚，猛地站起身來。

「家屬？什么家屬？」

小護(hù)士似乎被我嚇了一跳，不受控制的后退了半步。

她猶如驚弓之鳥似的，顫顫巍巍指了指病房的方向：「就、就幾個男的女的，說…說是23床病人的哥嫂和侄子什么的?！?/p>

大伯二叔？

他們怎么來了？

他們知道爸爸生病的事情！

我再顧不上掉淚，立刻朝著病房趕去。

這個時候來，他們又想鬧什么幺蛾子？

我狂奔回病房，剛推開門，就見不算寬敞的病房，被大伯二叔兩大家子人，占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

探頭看了眼爸爸，確定他面色還好，我才總算放下心來，大步走上前站在了病床前面。

「你們有什么事，跟我說吧?！?/p>

「跟你說？」

大伯面露不屑：「你爸還在呢，你個晚輩插什么嘴？」

我看看爸爸，見他表情中有阻攔的意思，于是深吸一口氣。

「行，那大伯跟我爸說，我在旁邊聽著，這總行了吧？」

早已沒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模樣的大伯，依舊像當(dāng)年那樣趾高氣昂。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這才又轉(zhuǎn)向病床上的爸爸。

「老三，聽說你得了治不好的??？」

我瞬間氣血涌上頭：「大伯，你——」

結(jié)果我剛開口，爸爸就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接下來的話。

「大哥，你到底想說什么？」爸爸心平氣和問道。

大伯斜了我一眼，大搖大擺扯了張凳子過去坐下，翹起二郎腿，虛情假意地開始放屁。

「三弟，咱們囡囡也該到嫁人的年紀(jì)了吧？剛好，大哥認(rèn)識個不錯的人家，年紀(jì)雖然大了身子骨也差點(diǎn)兒，但人品可真是沒的說，只要囡囡嫁過去再給人生個大胖小子，保準(zhǔn)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說著，他又瞥了眼我，一副施舍的樣子：「你說你現(xiàn)在都病了，不看著你閨女結(jié)婚生孩子你能閉上眼？我跟你說，大哥這可是純純?yōu)榱四銈兗液?，你要是不信呢，就讓弟妹去打聽打聽，人王家可是咱們本地?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