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在傍晚時分,京城最有名的詩會。前雨縮著腦袋,仰頭望向不甚明朗的天。此時烏云密布,空中泛著潮氣,似乎有下雨的預兆。
她小步來回焦躁走動,顯得甚是著急。
前方好容易小跑來了一名女孩,梳著兩個抓髻,蹦蹦跳跳,甚是開心。
前雨一見,著急跑過去接應(yīng):“我的大小姐,這詩會看夠了,我們回府去吧?!?/p>
明月眨巴眼,“再瞧一會,我且再看看?!闭f罷,她愉悅地絞著手中的帕子。
前雨輕嘆一聲,表情惆悵,“大小姐,這詩不能當錢財使,也不能填飽腹,有什么意思啊!”
明月聽著前雨那嘀咕的抱怨,唇角微抿,一言不發(fā)。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yīng)彼此知。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
于嘈雜的詩會中,忽而響起一少年郎的聲音,徐徐而來,似清風朗月。
這聲音……好熟悉……
心中涌起這個念頭,明月下意識的尋找著這個聲音,于轉(zhuǎn)身之間,將一少年看入眼底。瞬間,她的腦海浮現(xiàn)出一句話:翩翩貴公子,和氣如春溫。
那少年站在人群之中,自成風骨。翩翩白衣,迎風而揚,神采奕奕,眉眼透露出少年獨有的張揚意氣。明月看著那少年,眼底只有其身影,至于其他,都成了燈火闌珊。
“薛才女的《牡丹》,筆下相思之意切切,著實是難得的情人之作?!鄙倌甑穆曇?,依舊不緊不慢,徐徐道來,叫人如沐春風得很。
情人之作的牡丹嗎?
明月聽著少年的見解,心中倒是有了一番思量,她的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嘴角邊的梨渦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是乖巧,只是到底還是掩飾不住她眼底的調(diào)皮之色。
“小女子有一番見解,不知當說不當說?”明月開口,聲音如娟娟泉水般美妙,沁人心扉。
也就是這一聲,讓眾人的目光,從那少年轉(zhuǎn)移到了明月的身上。
自然,目光之中也包含了那少年。
咚咚咚——
明月看著那少年的眼睛,心如鼓點一般跳動,她下意識的捏緊了自己的手,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亂了她的心。
這個少年……真的好熟悉。
“姑娘且說?!鄙倌甑穆曇簦瑴販睾秃?,亦是舒服得緊。
“正如公子剛才所理解,‘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如不看題目,自當以為是寫給情人之作。‘??直阃讔{散,因何重有武陵期’里的‘巫峽散’也如公子所說,是用巫山神女的典故,這里是生怕與牡丹的約定會像楚襄王與神女的相會一樣,過眼云煙。‘武陵期’混用了兩個典故,一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二是劉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意味著自己與牡丹的相遇之難。這樣說來,是牡丹或是情人,就愈加耐人尋味了。”
和那少年一般不緊不慢的語調(diào),明月解釋著,眼底氤氳著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之色。
“姑娘請繼續(xù)?!鄙倌昴樕蠋е环N欣賞去看她。
明月巧笑,笑容到了一半,忽然一陣小雨紛紛。兩人互相對視一眼,有些愣。一旁站著的前雨趕緊打傘為女孩撐,站在女孩身邊盡責撐傘。
“公子,這……”明月眼神望向天空,嘴角抹出不深不淺的微笑。
少年任憑雨打濕在身,“那么請姑娘到詩社繼續(xù)詳談?”
明月?lián)u頭,莞爾一笑,“其實每一首詩,都只是各自參悟其中的點滴罷了。難登大雅之堂。”說罷,轉(zhuǎn)身側(cè)目,“前雨,我們走吧?!?/p>
“姑娘。”少年再次叫喚,“下次若有空來此,還請姑娘把下兩句講完?!?/p>
明月淺淺一笑:“好?!?/p>
陸行半晌, 前雨有些納悶道:“小姐好似對那詩會上的公子,不一般。”
“因為……”明月陷入的沉思,看向細雨綿綿的天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波起一層層漣漪。
就在方才離開的時候,她心底所有的疑惑,都明白了。這個少年,曾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之中。
不久之前,她無意得到了納蘭府公子的詩集,看的歡喜,不知不覺間,抱著那詩集便睡了過去。
夢境之中,一片模糊,四周都是暗沉沉,她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倒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忽然,暗沉沉的四周,突然多了一抹亮光,其亮光之中,模模糊糊的有一個少年的輪廓。
說來倒也是奇怪,她看得越是認真,那少年的輪廓便越是清晰。最后,全然可見。
如今仔細想來,她和那少年對視的一幕,和夢境之中,倒是分毫不差。
“因為什么?”前雨看著明月遲遲沒有說下去,便好奇的開了口。
瞧著前雨一臉急切的模樣明月突然生了逗弄心,止了話頭,敲敲前雨的額頭,笑著道:“非禮勿聽?!?/p>
前雨不曾習文,但平時跟在明月身邊耳濡目染的也懂得了一些古語,恰巧這句話是明月時常掛在嘴邊的,她聽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于是瞪大了眼,一副氣鼓鼓的模樣。
明月忍不住笑了,見天色也不早了便催促道:“好了好了,別氣了,該回去了?!?/p>
“啊,對了,小姐我們先去布莊去取衣服吧,算算日子,也是今天取的。”前雨看著明月道。
“好?!?/p>
雨愈加下得大了,稀疏的道路上,來去幾個人,慌張跑去不同的方向。也就只有她倆慢慢踱步于大街上,顯得怡然自得。
“呀!姑娘讓一讓?!焙蠓接袀€趕馬車的馬夫駕著一輛馬車,有些剎不了車。
她倆剛轉(zhuǎn)身,馬車已經(jīng)逼近到眼前。明月想都沒想,推開前雨,想急忙踉蹌到一邊??上?,時間太緊湊,沒給她多一步的時間。可惜,英雄救美無疑是妄想。她就那樣硬生生被奔馳的馬車撞了一下。不過還好,她努力滾了一圈,沒被馬車再輦一次。
“小姐!”前雨撕心裂肺邊喊邊跑過去。
明月剛起來,腳剛著地,一股疼痛從腳底直竄到全身,她不支得身子一軟。前雨連忙用力扶起,緊張問:“小姐,怎么了?”
馬車在她們后方停下,自馬車下來一人,剛及弱冠年齡,皮膚白皙,面容清朗,飄飄謫仙般。他撐起一把傘走來,有些抱歉的慰問,“姑娘,傷到哪了?”
明月右手撫著腳踝,痛苦地蹙著眉:“怕是傷到腳了。”
男子愣了一愣,“在下帶姑娘去看大夫?”
說著便想去扶住明月,卻不想她當即拒絕:“公子可知理?男女授受不親?!?/p>
男子怏怏然收了手,道,“那姑娘想如何?”
明月掃視了一番男子身后的馬車,思索許久才略不自在道:“小女子此番模樣著實是行路有礙,不知能否暫借公子的馬車代步?”
男子看著明月,似乎在想著些什么,片刻,點了點頭,“也好,左右在下要去的地方也不遠了,這馬車就給姑娘了?!?/p>
語落,男子又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拿出了一錠銀子道:“在下閻羅,杭州人士,偶爾來京行商。今日這馬車是在下租的,姑娘用完車之后,還需麻煩姑娘將這馬車交還到東二街的馬行。”
閻羅,明月皺皺眉,這名字略有些耳熟,可想了下,周圍好似沒有這個人。隨后掃了眼前雨道:“這是應(yīng)該的?!?/p>
語落,前雨已經(jīng)從閻羅的手中取過了銀子。
“不知道姑娘是?”忽而,閻羅開口問道。
面對閻羅略有失禮的詢問,明月也未不滿,大大方方報出了自己的名姓:“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盧明月?!?/p>
閻羅望著她梨渦淺笑,眉宇間的輕柔婉轉(zhuǎn),倒是有一愣。隨即點頭,“在下在廣東倒有些商戶,也跟盧大人打過幾次照面,還真不知盧大人有此清麗脫俗的女兒?!?/p>
“公子謬贊了?!彼郎睾鸵恍?,嘴角邊的梨渦顯得乖巧動人卻不失端莊。她輕聲道:“公子,時辰不早了……”
閻羅恍然大悟的樣子:“姑娘請?!闭Z落,他稍稍側(cè)了側(cè)身子,好讓馬車離開。
馬車行至剛建設(shè)不久的府邸,前雨掀開了車簾子,看著門口站著的守衛(wèi)道:“小姐腳扭傷了,來扶一把,還有快去找大夫來瞧瞧?!?/p>
車內(nèi),明月聽著前雨聲音,頭有點疼了,這下好了,父親怕是要把她給禁足起來了。
無意間,明月瞄到前雨坐下的明格,有一個大紅色碎花布料包裹的行李。
方才前雨坐著,倒也沒有瞧見,如今她起身離開,那包裹便顯眼得很了。
當即,明月意識到了這碎花包裹怕是那位閻羅公子的,只是如今她都回府了,要怎么還這包裹?
明月有些懊惱,早知道上車就該問問那人,是否有什么東西落在車內(nèi)的。
不過明月也沒有懊惱多久,因為很快的,她就在府內(nèi)下人的前呼后擁下,下了馬車。
說起明月現(xiàn)住的都督府,才建立不久。這所府邸是她父親前一個月剛就職,皇上贈與的府邸。其實這也算是場面之勢罷了。再過不久,她的父親就要去廣東就任,這偌大的府邸也便荒蕪無他用了。
她們剛一入府,管家就迎面走來,一副著急上火的模樣,“小姐啊,你可總算回來了,老爺現(xiàn)今都怒火沖天了?!?/p>
明月稍微一怔,心中不禁打顫。她這父親,可是出了名的厲父,從小把她和小她一歲的妹妹管教得“三從四德”倒背如流。如今倒好,她稍晚回來一會兒,已經(jīng)是勃然大怒。
明月吩咐前雨先回房收拾下,然后自個就去前堂受死了。
一進前堂,就見盧興祖那剛硬的眉目蹙皺一團,朗朗大罵,“野了?還知道回來?”
明月故做乖巧,可憐兮兮道:“女兒今去扭傷了腳,才會晚歸的。還請父親見諒?!?/p>
盧興祖怔了一怔,望下明月的腳踝,聲音明顯軟了幾分,“你今天出去是為何?”明月早就猜出她父親會如此問,明月乖巧道:“之前的衣裳做好了,今日去取?!?/p>
盧興祖一聽明月的回答,竟然無言起來,他原本微怒的臉也因為此話漸開明朗。他搖頭嘆息,“女兒,為父進了八旗了?!?/p>
八旗?明月微微一怔。
“凡是進了八旗,宮里三年選秀,只要有女到十三,都得參加?!?/p>
進宮選秀?她實在不想。
盧興祖望著他寵愛的女兒臉上有著一絲哀怨,不禁感同身受道:“女兒家的婚姻,你父親我也只是個后主?!?/p>
明月突然笑了一笑,“父親,要是選不上呢?”
“選不上?”盧興祖望著女兒,心中是萬分自信,他這位長女,才貌雙全,怎會選不上?不過當他注視到女兒眼神上的篤定,一時晃了神,默默注視女兒那堅定的眼神。
盧興祖道:“離選秀還有五個多月,你好自為之吧?!?/p>
明月點頭,“女兒告辭了。”欠了身,一瘸一拐出去。
明月剛回自己的閨房,就見前雨在為她鋪被。前雨見明月回來,連忙攙她入坐,見明月臉色陰沉,問道:“小姐,這是怎么了?”
明月有些愁容拄著手,拖著腦袋,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對前雨道:“不想進宮。”
前雨訝然,“小姐到底怎么了?”
明月望了望前雨,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放棄道:“前雨,去打點水,清洗清洗,想睡覺了。”
前雨點頭,“是?!?/p>
月光傾瀉,如牛奶浴一般灑在整個閨房。她點了一盞燈,坐在燈下,發(fā)起呆來。也許是心神不定,連發(fā)呆也找不到聚焦點,眼神隨意望去,竟發(fā)現(xiàn)那個碎花布料行李。這個行李是前雨拿回來的,估計是看著太破舊便沒怎么上心,隨手扔在了一邊。明月想著總歸日后得還回去的,也不知里面裝著什么,若是貴重物品,要是被自己弄丟就罪過了。于是欲上前將行李妥善放好,卻未料行李并未系緊,一觸碰便滑散開來。明月心里一驚,正想重新系上卻被包袱里的東西吸引了視線。
里面一點銀子銅板都沒有,只有一個玉佩和一些雜物,看那玉佩的材質(zhì)倒不像是上等材質(zhì),但好像在哪里見過……
漸漸的,眼皮子倒是越來越困了,明月也不知道怎么的,糊里糊涂的,就直接睡了過去。
……
四周又是之前的暗沉沉。
明月站在原地,心中莫名的,不自覺的便想起了詩會上遇到的少年。無端的,她倒是有一些欣喜了,只是到底疑惑,怎么自己誰都不夢見,就夢見了那少年?
難道是她……思春了?
明月尚且來不及胡思亂想,眼前突然多出了一陣煙霧。她蹙眉,順著煙霧看過去,便看到了一個男子的背影、一地的白紙黑字以及一座墓碑。
背影模糊,但是那一地的白紙黑字還是看得清楚的,有兩個字分外突出:容若。容者,盛大之狀。若者,草香之名,甚是美好。隨即明月的目光便又留在了一句詞上,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再尋常不過,而眼前這人卻道出了一生一代一雙人的念想……明月心里閃過一絲訝異,卻又有幾分贊賞。
她越過男子將目光定格在墓碑上,不禁有些好奇是怎樣的一位女子能讓這人沖破世俗,道出這樣的話。
這時正好男子動了動,身子往一旁微側(cè)著,明月也因此得以看清了墓碑上的字。只是墓碑仍被男子擋了大半,明月依稀只能看見一個“月”字。
“月……”明月啟唇呢喃著,心里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與期待,這個月會是誰呢?
正暗自尋思著,墓碑前的男子起身了,明月聽到動靜抬頭,想瞧一瞧那人的樣貌,卻在那人轉(zhuǎn)身之時瞳孔微縮,竟怔愣在了原地。
果真還是他……
那人或許是因為痛失愛人,悲傷過度,面容憔悴,形銷骨立,但那容貌分明便是今日見到的那位公子。
白衣依舊,只是眼中再無年少時的風采,眸光暗淡,已是歷盡滄桑之態(tài)。
明月不知為何瞧著他的失落樣子心口竟也一陣一陣的悶痛,這一刻她似乎對那人的悲痛感同身受,眼睛酸痛不已,竟兀然落下了淚。
男子已經(jīng)轉(zhuǎn)回了身,但似乎瞧不見明月,拖著疲憊的身子踉蹌著從她身邊上穿過,朝著濃霧深處走去。
明月想追上去,可雙腳怎么也挪不動半步,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漸漸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身影了,明月像是突然被解了禁錮,竟是能動了,正想抬腳追上去,大腦卻突然陷入混沌,隨后便失了知覺。
夢境隨之消失,明月也陷入了沉睡。
前雨按照平時明月的作息時間打水往明月閨房走去,一推開門,竟見明月?lián)湓诓鑾咨纤?。而她身上僅僅只穿著里衣?前雨一陣哀叫,惹得明月有些不耐煩皺著眉換到右邊繼續(xù)趴著睡。前雨哪能依?臉盆放下,把床上的被子直接披到明月身上。
突然的重量讓明月一沉,她也從淺睡中蘇醒過來,抬眼一看是明月,道:“你還真不安寧。”
前雨見明月醒了,一臉委屈,“前雨不是故意的。”
明月也不多說什么,挪動了下腿,一絲疼痛直竄到全身,有些氣餒道:“待會你去醫(yī)館讓大夫再來瞧瞧?!?/p>
前雨點了點頭,問:“小姐腳怎樣?”
“不好?!彼苯恿水?,吩咐前雨伺候梳洗,而后便百無聊賴坐在案板上,書書寫寫。至于前雨則遵照吩咐去找大夫去了。
休養(yǎng)時節(jié),明月總是試著加快愈合的速度。但時間證明,她無疑是拔苗助長。本是幾日的休養(yǎng),她便花了十日之余才能正常走路。
當重見天光踏出閨房時,明月要做的當然是出門。她笑了笑,召喚,“前雨?!?/p>
不一會,明月和前雨收拾好了,這剛一出閨房,恰好碰巧遇見了盧家二小姐,盧青田。盧青田性子很淡,面容清冷,眼神淡漠。她只是隨意一睹,微微頷首,算是打個招呼了。
明月笑道,“妹妹,這是去哪?”
盧青田道:“摘點菊花,泡泡茶?!?/p>
明月會意,點點頭。她這妹妹還真是閑情逸致。不過她這樣倒算過得怡然自樂,不失是個好的生活方式。明月輕聲嘆息,她就做不到,性情不符,志向也不同。
兩人默契分道揚鑣,各行各的。
詩社離中央大街不遠,處在一個長胡同的最前端。雖然明月上個月常來。然而不下半個月光景,感覺詩社翻新了許多。她有些遲疑站在門口,久久不能再踏出步子。
前雨問:“小姐,還進去不?”
明月愣了一愣,點點頭便進去。
剛進詩社,便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馥郁清香撲鼻而至。明月嗅了嗅,似乎是茶花的香氣。她忍不住心里贊嘆,這茶花的香氣竟也這么濃,還真是難得可貴。四處望了望,找到了主堂,便走了過去。剛踏進門檻,靈敏的鼻子聞到她再熟悉不過的味。那是她常常接觸的東西,墨水的墨香。不自覺地她放慢了腳步。前雨也許感到明月的異樣。拉拉她的衣袖。明月偏頭見她疑惑的表情。她輕輕豎起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明月深吸一口氣,利用垂簾隱藏自己的身子,把頭向前傾。
陽光懶散地瀉在室內(nèi),砸在地板上,如碎金般鋪滿。有這樣一個少年聚精會神溫柔地一筆一筆教著一位蛾眉曼睩,明眸皓齒的女子寫字,那樣溫柔含笑地看著她,用她從未觸及的溫熙目光注視著那名少女。
明明是郎情妾意的一幕,但明月總是覺得心底不舒服得很。
明月深吸一口氣,大大方方走向他們,臉上掛著春風,嘴角凝聚笑意。
面前兩人都有一絲察覺,朝來人望去。
坐在面前的那名少女見到明月,臉一紅,連忙挪了挪身子,離了些容若。
容若打量明月,看她臉上的笑意,點頭道,“姑娘,別來無恙?!?/p>
明月聞言,點了點頭,算是回應(yīng),而是低頭看了看剛才他們寫的字,隨即笑笑,“公子這字,形倒是有了,可是神韻還是稍欠一些?!?/p>
容若一怔,隨即問:“何解?”
明月用手點了點那幅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您是模仿一位女子的書法,元代著名書畫家管道升?”
一旁少女瞬間變得驚訝不已,“你……你真厲害?!?/p>
而容若也饒有興趣看著明月,“那么姑娘是否能指教一番?”
明月笑了笑,“簡單?!蹦闷鹈?,在宣紙上用側(cè)峰筆法瀟灑繪了個“永”字??粗埳系淖?,道:“書法第一要,學會基本的筆法。而最能表現(xiàn)的字,就是永字。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八劃,書法筆畫的根基,由練熟此八劃后,即可延伸多樣筆畫,并各得其精神氣度。這就是很基礎(chǔ)的‘永字八法’?!?/p>
容若試著拿起毛峰,也寫了個永字。明月瞄了一眼,有些吃驚。竟然模仿得這么像,不僅比劃細微,就連神韻也分毫不差。要想練得一手好字耗時耗力,并非一朝一夕能成,足可見面前的人功底不一般。明月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不過倒也不能因此就滅了自個兒的士氣。
仔細看看他這個永字,還是有些生硬的。明月清清嗓子道:“如果一個人要把書法學得精髓的話,那么就必須有自己的字,自己的創(chuàng)作?!?/p>
容若笑了,“怎講?”
“你抓抓筆給我看。就是你平時的寫字手法?!?/p>
他很聽話地抓了只筆,做了個姿勢,誰也沒看他眼底蘊了一抹黠笑。他的手沒有呈手掌背圓弧形,所以字會寫得很生硬。明月伸出手要矯正他的姿勢,誰知,她剛剛觸碰覆在他的手背的時候,他微微顫抖了下。
明月也有些慌張,略微平靜下心境,道:“執(zhí)筆時手需注意四個要點,一手指實:意思是手指皆需確實的壓在筆管上,穩(wěn)固的持者。二手心虛:意思是手掌心不須繃的太緊,適度并足以靈活運筆即可。三手背圓:是形容執(zhí)筆時,手掌背圓弧且上豎的樣子。就是我現(xiàn)在幫你矯正的姿勢。四手掌豎:意思是將手掌豎起直立,能使手把筆拿直即是。要是掌握這四個要點,應(yīng)該對你繪字更有幫助。”
容若若有所思地端看了明月一番,隨后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盧明月?!泵髟铝⒄碜?,一臉含笑。
“納蘭成德?!比萑艋貞?yīng)道。
納蘭……那日看的詩集是他的,夢見的也是他,為何未曾見過就能夢到真實的樣貌?如若一切都是真的,想必那“容若”二字便是他日后的字吧。隨后又搖搖頭,只是夢罷了,許是以前也在哪里見過,未在意,不然怎會有如此怪力亂神之事。
詩社偶爾空襲一股濃香,明朗的午后陽光靜靜灑到窗欞,通過白糊紙,發(fā)出淡淡的光。容若靜靜望著眼前這位皮膚白皙的文雅氣質(zhì)女子,不由得莞爾。
站在一旁的少女嬉笑,“盧姑娘似乎對書法很有研究?!?/p>
明月擺手低笑:“姑娘謬贊了, 這不過是明月的一己之見,難登大雅?!?/p>
容若專心于抓筆的姿勢,一旁的少女推搡他道:“表哥,你瞧你,又鉆進去了?!比萑暨@才放下筆,對明月抱歉一笑,“以前漢學老師教導都是從筆畫開始,沒有仔細教過筆法手勢,都是自個照著模仿,一時激動,失禮了?!?/p>
“無妨,能找到一番樂趣也是好的?!泵髟滦α诵?,再道:“不過這京城詩社就公子與小姐二人嗎?”
“不是,這里共有六人,都是些愛好文學,湊在一起交流的。我看姑娘你頗有風度,不如也參加我們詩社吧?”容若的眼神強烈,著實讓明月怔了一怔,隨即笑道:“家父家教甚嚴,實在心有余力而力不足。”
容若一下說不上話,一旁少女倒插話,“也不期然,姑娘既然來此,必定是慕名而來。便是不加入,也可交流交流的啊?!?/p>
這女子倒有些伶牙俐齒,長得漂亮又知性,下意識的,明月不禁望了下容若,見他目光深邃,含笑對著那名女子道:“也只有表妹你能說?!?/p>
少女對容若吐吐舌頭,顯得倒有幾分俏皮?!?/p>
當即,少女笑道:“別姑娘不姑娘,我叫冰月。”
冰月?
明月聽著少女的名字,瞬間便呆愣住了,那……墓碑上的月,便是這個女子吧。
心中存著這個疑惑,迷迷糊糊的和納蘭與冰月告了別。
明月回到府中后,接連幾日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過每日的請安倒是沒有落下。
一日,明月早起向盧興祖請安,忙活他早朝的一些大小瑣事,懂事乖巧讓自己的父親心情大好。
于是盧興祖出門前,對站在旁邊默默注視他的明月開口,“明月啊,你要是覺得在家呆得無聊,就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明月僅僅保持淑女姿態(tài)對她父親笑笑,并未正面回答。盧興祖見女兒這般模樣,嘆口氣上馬車,前去早朝。明月收斂笑容轉(zhuǎn)身回府,竟見盧青田站在門口對她笑。輕輕淡淡,別有深意。明月回她一個笑,“妹妹怎至此?”
盧青田走過來,掃了眼她自己身邊的丫鬟,“買些胭脂水粉順便拜拜佛,姐姐可去?”
明月道,“也好,我去收拾下?!痹诿髟驴磥?,她這妹妹其實除了淡薄些,其他也是好的,再者甚久沒出門,跟妹妹出去,她那厲父也不會懷疑她吧。
片刻,明月便攜著前雨出來了。她著一襲月白色繡碎花長裙,身披青色坎肩,走近一看,頭上只斜簪一朵半卷云舒淡紫色的荷。
他們先去廣源寺拜佛。廣源寺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廟之一。尤其是法璍大師,他的禪機總令人有種飛升成仙的覺悟。不少滿族貴族慕名前來求佛,了悟一些事情。
明月和盧青田在巳時到達廣源寺,一般這個時辰來廣源寺的都是滿族旗人居多。盧家剛?cè)肫觳痪?,還不甚愛穿旗裝,此次來他們都是穿平常女兒家的漢服。
她們剛進佛殿后堂,就見一些旗人女子跪在觀音面前叩拜求簽。明月耳朵一尖,“求佛祖保佑此次選秀能成功?!痹瓉硎乔筮@些的。想來選秀將至,這些旗人女子該各個翹首企盼自己能一飛沖天,飛上枝頭變鳳凰。
盧青田這時道,“姐姐可要求一簽?”
明月眄視一眼,笑道,“為何?”
盧青田一面拿起清香,一面隨意道:“姐姐不是過把個月也要去選秀嗎?”
“妹妹很希望姐姐去?”
盧青田笑,“這不都是例行的規(guī)矩嗎?去與不去皆不由吾愿?!?/p>
明月望著這位妹妹,看她面上云淡風輕無關(guān)緊要,她便覺得盧青田別有深意。她從籃子里拿出幾柱香,左手掐香右手拿紙,點燃后把紙放在大鼎爐里,虔誠跪在蒲團之上,叩拜三下,插入三柱香,肅立合掌,碎念,“觀音菩薩保佑此次選秀,能平安歸來?!?/p>
她聲音不大,卻脆聲繚繞。盧青田聽后,不禁動容。
在佛殿的另一側(cè)正殿,有兩位少年正在叩拜佛祖。一名少年正想去旁側(cè)招呼小師傅去通報法璍大師求見,卻正好不偏不巧聽到這一“天籟”的求佛欲念。他像發(fā)現(xiàn)新奇事物似的,回到另一少年身邊,嬉笑,“三哥,方才我偷聽到一女子的夙愿求拜?!?/p>
那少年有些嗔怪注視著眼前眉飛色舞的少年,“常寧,你還真沒人品?!?/p>
常寧擺擺手,做出一副與他無關(guān)的表情,“是那女子聲音太過堅定讓人震撼了?!?/p>
“怎講?”他似乎也來了興趣。
只見常寧表情忽然變得活潑,齜牙咧嘴地模仿,合掌做出求愿的姿態(tài),娘娘腔尖聲道,“觀音菩薩保佑此次選秀,能平安歸來。”
他微微怔了一怔。常寧卻笑得更歡了,“三哥,你說這姑娘就這么不待見你?對你有偏見?”
玄燁苦澀一笑。常寧突然叫一聲,拉著玄燁望另一側(cè)觀音殿走,“得去見見是哪家女子?!毙畈o反對,他倒也想看看,是哪家女子,愿望竟這般讓人哭笑不得。
可當他們來到觀音殿時,人去樓空,已經(jīng)換了新一批的拜佛求愿者。玄燁似乎有些掃興,但面容卻表現(xiàn)極致從容。倒是常寧,嗷嗷大叫可惜可惜。
忽然,當他們走至飲水歇息的過廊時,里面?zhèn)鱽硪慌勇曇?,如鶯聲悅耳傳來,“其實有些事,退步寬平,清淡悠久就好?!?/p>
玄燁忍不住停下腳步,聽后不禁笑了起來,好一句“退步寬平,清淡悠久”。要是人人在道路狹窄時退一步,路就寬一些。要是濃艷的滋味短暫,清淡一些,就會延續(xù)長一些。把菜根譚里的處事道理與女子之間的斗爭聯(lián)系到一起,還真是別出心裁。
這時常寧叫起,“呀,是那女子的聲音?!?/p>
這次反而是玄燁先邁起步子往過廊前去,他們一進去,卻又撲空,只見中庭的石茶幾上撂下了兩只茶杯。
常寧從玄燁的身后探出腦袋,眉頭當即擰成了一個倒八字,杠上道:“三哥,你在這里等著,我定然要將那女子找出來,帶給你瞧瞧?!?/p>
說著,常年便直接走向了過廊的拐角處。
玄燁瞧著常寧的身影,無奈的笑了笑,轉(zhuǎn)而便走向了中庭石茶幾旁的石凳。
佛寺之中,總是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檀香香氣,玄燁的一只手搭在了茶幾上,目光在無意間,看到了一個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背對著他的,一只手臂懸著,好似在寫著什么東西。玄燁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這般舉動不太君子。
下意識的,玄燁準備起身離開。
“小姐好了,我們可以走了?!蓖蝗唬肫鹆艘粋€利落的聲音。
“就來?!蔽輧?nèi),女子手臂一停,而后開口回應(yīng)道。
這熟悉的聲音讓玄燁停下了要離開的舉動,他再次看向了屋內(nèi),剛好看著那身影繞過了什么東西,然后身子一轉(zhuǎn),便消失不見。
玄燁站在原地好一會,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就走到了那屋子里面。第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女子剛才站著的位置。
那位置的前面是一方書桌,書桌上還有墨跡未干的一副字。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毙钭呓艘恍辞宄四亲?,下意識的念了出來,他看著那字,無端有些好奇起了那個女子。
到底是要有什么樣子的底氣,才敢如此要求,一生一代一雙人?
……
明月拜完佛后,便陪妹妹去買胭脂。他們來到寺院山下的集市旁,四下觀摩,便找到賣胭脂水粉的攤子。明月先行過去,簡單掃視一眼,拿起盒中鑲白玉,外邊繞圍成花型的小盒子,她繞有興趣看了看。小販熱情招待道,“姑娘可真會挑,這是從廣源寺的姻緣樹上摘取的桃花做成的粉色胭脂,抹了以后,說不定會天賜姻緣呢。”
明月蹙了蹙眉,天賜姻緣?她可不稀罕什么天賜,她認為事在人為還是實際點,便怏怏然放下了胭脂盒。盧青田這時走來,望了望明月剛放下的盒子,忍不住拿起來端詳,“這多少錢?”
“九文錢?!毙∝溞Φ?。
盧青田便從腰間拿出荷包欲買下,明月連忙制止,“其實我并不喜愛這東西?!?/p>
然盧青田卻笑,“誰說給姐姐買的?”
明月先是一怔,隨后苦澀一笑,“妹妹要是喜歡,當姐姐贈與?!闭f罷,便自個掏錢買下。盧青田望了望手中的胭脂盒,塞到明月手里,“青田有這樣脾氣,這東西要是經(jīng)人手或是本該屬于誰的東西,便會很大方的放下?!?/p>
明月望著手里的胭脂盒,無奈笑道,“可這是姐姐贈與你的啊?!?/p>
盧青田的臉上卻淡如白云,“這胭脂更適合姐姐?!?/p>
“可惜……我不喜歡。”明月說罷,便把胭脂放回攤上,對小販道:“這胭脂還是再尋有緣人吧?!闭f罷便頭也不回向前走去。
盧青田呆呆注視著她的背影。那纖瘦的倩影姿態(tài)從容,悠然若素。
明月就是這般性子,無論物與人,因為不喜歡,再適合不過也要放手。那么是否因為太喜歡,即使再不適合也不放棄?
也許這一切不是命中注定,而是鑄就的因,釀成的果。
書友評價
錦竹的這部小說《愿為天上月》,可以說是心靈雞湯,它讓我明白: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感覺就是舒服。即使默默不語,也是一種默契,縱然兩兩相望,也是一種惺惺相惜。